第一章
谢灵越快撑不下去了。
她被九叔养得太天真，无论是心思手段，还是骑射功夫，都远远不及李鸣岐，莫说替九叔报仇，就连她自己，也快死在李鸣岐手里了。
可是她不甘心。
不甘心自己就这么死了。
更不甘心冤杀忠良的狼心狗肺之辈竟能高坐帝位，享四方朝拜。
他不配。
他杀了她九叔，便该拿命来赔。
谢灵越慢慢睁开眼。
自她被废后，身边便再无人伺候，从曾经金碧辉煌的千秋宫迁到如今的冷苑。
这里太过偏僻，鲜少有人来往，如果不是她被迁到这里，自幼长在金陵居在皇城的她绝不会知道以奢靡著称的金陵城竟有这样的地方。
这里没有奇花异草，亦没有精致的壁画与精美的器皿与屏风，只有野蛮生长的草木，斑驳掉皮的墙壁，以及破败到四处漏风的窗户和也半人高的草丛里突然窜出来的黄鼠狼或者硕大的野猫。
她从未住过这样的地方，可如今竟也在这里住了许多年。
——九叔大概从未想过吧？他养在温室里的花，如今竟与路边的野草没甚区别。
金陵城的冬天湿冷，虽不见雪，寒意却往人的骨头缝里钻。
她自幼身体娇弱，最是怕冷，九叔便寻来了能工巧匠，在府上修了地龙。
秋日刚过，府上便烧起地龙，无论在房间，还是在廊下，都是暖烘烘的。
若在房间里待久了，还会热得浑身冒汗，她便脱得只剩一层单衣，赤脚踩在凤穿牡丹的地毯上，金丝楠木的案几上摆着玲珑剔透的白玉盏，白玉盏里是侍女们刚从冰窖里取来的西瓜，切成极小的细块，拜访成西瓜的形状，以雕刻着莲花纹样的象牙叉扎着，由小侍女轻手轻脚喂到她嘴里。
“金陵的冬哪有那么冷呢？九叔也太铺张浪费了些。”
她窝在温室里，靠在飞鸾卷草纹的引枕上，一边吃着西瓜，一边向小侍女抱怨。
“言官们最爱多事，如果让言官们知晓了，定会参他一本，热出许多事端来。”
她十分苦恼。
她倒是不怕九叔被言官们刁难的。
那时的九叔虽未像后来那般大权独揽，可也是极为厉害的，尖酸刻薄的言官们从来不是九叔的对手，每次弹劾他，都会被九叔安排的人驳得哑口无言，丑态百出。
如果他们识相，便该见好就收，不再与九叔为难。
如果不识相，那也好办，这些人最是心口不一，读着圣贤书，说着圣贤话，却总爱干一些与民争利收受贿赂的肮脏事，九叔掌廷尉，便会拿了他们的把柄，送他们一份抄家灭族大礼包。
九叔行事如此狠辣，她却不觉得九叔做错了。
朝堂上的事情就是这么一回事，你不来杀我，我便来杀你，与其死在政敌手里，还不如自己先下手为强。
政斗不是请客吃饭，是真的要人头落地的。
只是死了那么多人，她多少有些害怕。
便拿私房钱在鸡鸣寺里为那些人点了往生灯，盼着他们早点投胎转世，别来当鬼找九叔的麻烦。
这时候的九叔总会拿手来揉她的发，“他们活着不是我的对手，为鬼又能奈我何？”
“哎呀，别揉我头发。”
她去拍九叔的手，轻哼说道，“这是飞仙鬂，很难梳的。”
九叔垂眸瞧着她，笑了。
九叔的话很少，也不爱笑，别人说他是条伺机而动的毒蛇，阴鸷毒辣，不择手段，单是听到他的名字，便让人不寒而栗，很有止小儿夜啼的功效。
可在她面前，九叔却不是这样的。
当看到她时，他身上的孤高阴鸷之气会消减许多，优雅而端方，矜贵而疏朗，永远温和好脾气。
哪怕她做了错事，又拿话气他，他也从不向她发火，他沉默着，修长手指掐着眉心，调整自己的心绪。
“罢了，都依你。”
待过了良久，他会这般回答她。
从无例外。
哪怕她闹着不嫁太子，要嫁给一无所有的李鸣岐，九叔亦是如此。
“阿越是我养大的。”
他轻抚着她的发，说道：“要做，便该做世界上最尊贵的女人。”
后来他将与天子舅舅没有血缘关系的李鸣岐推上太子之位，又推上帝位，成全她的至尊之位。
——唯有太子、天子才配当她的夫君。
如果不是天子，那便由他来创造一位天子。
可是后来啊，这位被他推上帝位的天子，她情窦初开时便喜欢的少年郎，竟不择手段要杀他，让他死在了为他渡江北伐收复河山的秋猎场。
权臣死，而帝王大权独揽吗？
不，取而代之的是更多的权臣冒出来，让原本形势大好剑指中原的朝堂陷入无休止的内斗，再无北伐的实力与野心。
而曾经被权臣精心养护的玫瑰，也就此凋零在荆棘里。
——她再也不是玫瑰，她是荆棘。
所以她又活了下来。
哪怕苟延残喘，疯疯傻傻。
玄色龙纹的靴子出现在她眼前。
“......灵越？”
头顶响起李鸣岐迟疑声音。
她抬头，熟悉又陌生的脸出现在她面前。
秋风陡然喧嚣。
卷起枯草与枝叶，霜雪似的拍打在帝王身上。
“今日的疯怎这般邪门？”
小宫人谄媚讨好着，束起衣袖为帝王挡风。
帝王却十分不耐，甩开小宫人的手，径直来到谢灵越面前。
谢灵越眨了下眼，好奇地打量着他。
帝王已褪去青涩与稚嫩，眉宇间浸染着不该出现在他身上的阴鸷。
曾经金陵城最明媚的少年，如今已在权力的倾轧之下变得满脸戾气，比当初的九叔更加阴郁。
别说他不敢认她，她也很不敢认他。
“你是谁？”
谢灵越歪着头，故作痴傻，“你能帮我杀掉李鸣岐，替我九叔报仇吗？”
这样大逆不道的弑君言论她不是第一次说，也不是第一次传到李鸣岐耳朵，或许因为这个缘故，李鸣岐并不震怒，只是慢慢俯下身，在她面前单膝跪地——
“对不起......”
她听到李鸣岐的声音，低沉无力，晦涩沙哑。
她眨了下眼，不明所以，“你是谁呀？为什么要跟我说对不起？”
“我......”
李鸣岐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回答。
他看着她的形容憔悴，甚至衣衫不整，可她的眼眸依旧亮晶晶，像是在秋水横波里洗过的星辰，能将人的阴暗面照得无所遁形。
一别经年，她仍是当初的模样，清白而纯粹。
而他却面目全非，被暗流汹涌的朝堂切割得傲骨尽碎。
“我......我是李鸣岐。”
李鸣岐张了张嘴，艰难开口。
“胡说，你才不是李鸣岐。”
谢灵越看着他的脸，说道：“李鸣岐是金陵城里最明媚的少年郎，才不是你这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李鸣岐如被人扼住脖颈，瞬间失去所有呼吸。
他也曾少年意气，敢于天公试比高。
纵然没落的宗室子身份让他不足以与太子藩王们比尊贵，但也藏锋于鞘，只待霜刃来试。
待来日，一朝成名——天下知。
可现在，他怎么就成了这副模样？
他压不住藩王们的野心勃勃，压不住世家们的伺机而动，更压不住厉兵秣马意图横渡长江灭大虞的胡虏。
谢灵越的狼狈在面上，他的狼狈由心而发，蔓在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小黄门声音尖细，“放肆，怎能如此说陛下？”
“就是苦大仇深啊。”
谢灵越对着李鸣岐伸出手。
谢灵越不止一次行刺李鸣岐，小宫人如临大敌，连忙横在李鸣岐与谢灵越之间，“陛下当心，此女深恨您——”
“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可能会恨李鸣岐？”
谢灵越鼓着脸，“我最喜欢李鸣岐了！”
小黄门挡在她面前，不让她与李鸣岐有肢体接触，她便歪着头，从小黄门的间隙之间去瞧李鸣岐。
“李鸣岐，你怎么啦？怎么不开心呀？”
谢灵越道：“不要不开心呀。”
“是有人在为难你吗？”
她问李鸣岐：“没关系，你告诉我，我来替你出气。”
“是太子表兄？还是九江王世子？”
李鸣岐不回答，她便又问：“唔......总不能是张文载那个老不死吧？”
她的的确确是疯了。
可疯了的她，仍然记得自己最爱的人是李鸣岐。
谢灵越唯爱李鸣岐。
明目张胆，众所周知。
李鸣岐肩膀轻轻一颤。
小黄门横在他与谢灵越之间，“好笑，怎会有人为难——”
“滚！”
李鸣岐陡然出声。
小黄门吓得一哆嗦，“陛、陛下......”
“滚。”
李鸣岐道。
小黄门面如土色，忙不迭退下。
——陛下这是又想起废后的好了。
小黄门退出冷苑。
临走之前，不忘支开亲卫，“要死哦！”
“你们杵在这儿做什么？还不快让人把先后的千秋殿给收拾出来！”
冷苑的这位废后，怕是要死灰复燃了。
废后纵有千般不好，但只要她仍爱陛下，那她便是陛下心中唯一的皇后。
所以还是疯了好，疯了，便不记得大司马的死，便不记得自己与陛下的深仇大恨，只记得苍苍金陵月，照不尽自己的爱意汹涌。
小黄门的声音虽不大，但足以让冷苑中的李鸣岐听到，帝王听到他的话，面上没有丝毫波动，仿佛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他的皇后，自然是要住千秋殿的。
千秋万岁，帝后未央。
亲卫们退出冷苑。
但这位废后对帝王的恨意无人不知，亲卫们还是留了个心眼，留几个功夫极好也极机灵的人守在冷苑宫门，提防废后对帝王动手。
荒草凄凄，秋风肆虐。
谢灵越松散的鬓发被卷起，越发衬得清瘦的脸冷白如玉。
她怎就瘦到这般田地了？脸上没有一点肉。
他记忆里的她，有着可爱的婴儿肥，眼角眉梢是被顶级权势滋养的娇媚鲜妍。
她是金陵城最鲜艳的花儿，没有人不爱她。
李鸣岐苦笑，“灵越......”
他爱过她的鲜妍，爱过她的灵动，爱过她骄纵，也爱过她的跋扈。
可他杀了谢慎之，便是将她对他的感情斩为两段。
自此以后，世间再无深爱李鸣岐的谢灵越，只有恨李鸣岐入骨的昌平县君。
“不要哭呀，李鸣岐。”
谢灵越道：“我在这儿，我会帮你的。”
她对李鸣岐伸出手。
守在宫门的亲卫皱眉警惕，手指悄无声息按在佩剑之上。
女人的手落在帝王脸上。
她很瘦，几乎说是骨瘦如柴，手指亦是嶙峋的，只剩皮包骨头，轻飘飘的，没什么力气，可她却用力抚弄着帝王紧蹙的眉心，试图抚平帝王眉宇之间的郁气。
“我会帮你的。”
谢灵越道：“无论谁欺负你，我都会帮你的。”
无人不知，昌平县君唯爱李鸣岐。
亲卫无声叹息，放松警惕。
谢灵越道：“如果我帮不了你，我可以找九叔，让九叔来帮你。”
“九叔那么厉害，肯定能护着你的。”
“对了，九叔呢，咱们去找九叔吧？”
谢灵越笑眼弯弯。
仿佛她还是多年前长在谢慎之羽翼下的少女。
有了自己解决不了的事情，便去寻求谢慎之的庇护，只需她撒个娇，谢慎之便没了办法，搬了梯子来，为她去摘天上的星。
李鸣岐声音低哑，“好——”
“噌——”
有什么东西陡然出鞘。
下一刻，锋利冰冷的剑刃刺进他胸膛。
那人显然是计划了许久，甚至自己偷偷演练了千百遍，他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便被她拔去自己腰侧的佩剑，然后胸膛被剑刃贯穿。
剧烈的疼汹涌而来，他瞳孔骤然收缩，终于意识到一件事——谢灵越根本没有疯！
她的确没疯。
她装疯卖傻数年，为的便是这一日，亲手送李鸣岐归西的这一日。
李鸣岐的鲜血喷涌而出，谢灵越压在他身上，将鲜血掩盖得一干二净。
秋风破空而来，卷动半人高的荒草，荒草波浪起伏，仿佛是以天为盖地为庐。
亲卫皱了皱眉，隐约觉得不太对劲。
正欲上前，却突然被同僚拉了一把。
“别在这个时候凑过去。”
同僚道：“没见过帝王宠幸宫妃么？”
亲卫犹豫片刻，只好退下。
但他脚步尚未站稳，后颈便被人重击，他眼前一黑，倒在宫门。
同僚是容妃安排的人。
那日容妃来看自己的手下败将，谢灵越的一句话，便让容妃的斩草除根变成了保她不死。
谢灵越问容妃：“你要做看李鸣岐脸色的皇后，还是要做大权独揽的摄政太后？”
无人不爱权势。
两个势同水火的人，竟也可以为了权势结为盟友。
“护驾！”
李鸣岐大喊。
但无人护驾。
只有将他贯穿的冰冷剑刃，与恨意几乎从眼里迸裂出来的谢灵越。
“谢、灵越！”
李鸣岐不敢置信。
他从不知，一个人竟可以孤注一掷到这种程度。
如被彻底激怒的兽，哪怕拼着一死，也要把她所恨之人拖入地狱。
——她原来如此恨他。
“李鸣岐，是你疯还是我疯啊？”
他听到谢灵越嘲讽开口，声音像是淬了毒的剑，“你杀了我九叔，竟还要我爱待你如初？”
谢灵越快撑不下去了。
她被九叔养得太天真，无论是心思手段，还是骑射功夫，都远远不及李鸣岐，莫说替九叔报仇，就连她自己，也快死在李鸣岐手里了。
可是她不甘心。
不甘心自己就这么死了。
更不甘心冤杀忠良的狼心狗肺之辈竟能高坐帝位，享四方朝拜。
他不配。
他杀了她九叔，便该拿命来赔。
谢灵越慢慢睁开眼。
自她被废后，身边便再无人伺候，从曾经金碧辉煌的千秋宫迁到如今的冷苑。
这里太过偏僻，鲜少有人来往，如果不是她被迁到这里，自幼长在金陵居在皇城的她绝不会知道以奢靡著称的金陵城竟有这样的地方。
这里没有奇花异草，亦没有精致的壁画与精美的器皿与屏风，只有野蛮生长的草木，斑驳掉皮的墙壁，以及破败到四处漏风的窗户和也半人高的草丛里突然窜出来的黄鼠狼或者硕大的野猫。
她从未住过这样的地方，可如今竟也在这里住了许多年。
——九叔大概从未想过吧？他养在温室里的花，如今竟与路边的野草没甚区别。
金陵城的冬天湿冷，虽不见雪，寒意却往人的骨头缝里钻。
她自幼身体娇弱，最是怕冷，九叔便寻来了能工巧匠，在府上修了地龙。
秋日刚过，府上便烧起地龙，无论在房间，还是在廊下，都是暖烘烘的。
若在房间里待久了，还会热得浑身冒汗，她便脱得只剩一层单衣，赤脚踩在凤穿牡丹的地毯上，金丝楠木的案几上摆着玲珑剔透的白玉盏，白玉盏里是侍女们刚从冰窖里取来的西瓜，切成极小的细块，拜访成西瓜的形状，以雕刻着莲花纹样的象牙叉扎着，由小侍女轻手轻脚喂到她嘴里。
“金陵的冬哪有那么冷呢？九叔也太铺张浪费了些。”
她窝在温室里，靠在飞鸾卷草纹的引枕上，一边吃着西瓜，一边向小侍女抱怨。
“言官们最爱多事，如果让言官们知晓了，定会参他一本，热出许多事端来。”
她十分苦恼。
她倒是不怕九叔被言官们刁难的。
那时的九叔虽未像后来那般大权独揽，可也是极为厉害的，尖酸刻薄的言官们从来不是九叔的对手，每次弹劾他，都会被九叔安排的人驳得哑口无言，丑态百出。
如果他们识相，便该见好就收，不再与九叔为难。
如果不识相，那也好办，这些人最是心口不一，读着圣贤书，说着圣贤话，却总爱干一些与民争利收受贿赂的肮脏事，九叔掌廷尉，便会拿了他们的把柄，送他们一份抄家灭族大礼包。
九叔行事如此狠辣，她却不觉得九叔做错了。
朝堂上的事情就是这么一回事，你不来杀我，我便来杀你，与其死在政敌手里，还不如自己先下手为强。
政斗不是请客吃饭，是真的要人头落地的。
只是死了那么多人，她多少有些害怕。
便拿私房钱在鸡鸣寺里为那些人点了往生灯，盼着他们早点投胎转世，别来当鬼找九叔的麻烦。
这时候的九叔总会拿手来揉她的发，“他们活着不是我的对手，为鬼又能奈我何？”
“哎呀，别揉我头发。”
她去拍九叔的手，轻哼说道，“这是飞仙鬂，很难梳的。”
九叔垂眸瞧着她，笑了。
九叔的话很少，也不爱笑，别人说他是条伺机而动的毒蛇，阴鸷毒辣，不择手段，单是听到他的名字，便让人不寒而栗，很有止小儿夜啼的功效。
可在她面前，九叔却不是这样的。
当看到她时，他身上的孤高阴鸷之气会消减许多，优雅而端方，矜贵而疏朗，永远温和好脾气。
哪怕她做了错事，又拿话气他，他也从不向她发火，他沉默着，修长手指掐着眉心，调整自己的心绪。
“罢了，都依你。”
待过了良久，他会这般回答她。
从无例外。
哪怕她闹着不嫁太子，要嫁给一无所有的李鸣岐，九叔亦是如此。
“阿越是我养大的。”
他轻抚着她的发，说道：“要做，便该做世界上最尊贵的女人。”
后来他将与天子舅舅没有血缘关系的李鸣岐推上太子之位，又推上帝位，成全她的至尊之位。
——唯有太子、天子才配当她的夫君。
如果不是天子，那便由他来创造一位天子。
可是后来啊，这位被他推上帝位的天子，她情窦初开时便喜欢的少年郎，竟不择手段要杀他，让他死在了为他渡江北伐收复河山的秋猎场。
权臣死，而帝王大权独揽吗？
不，取而代之的是更多的权臣冒出来，让原本形势大好剑指中原的朝堂陷入无休止的内斗，再无北伐的实力与野心。
而曾经被权臣精心养护的玫瑰，也就此凋零在荆棘里。
——她再也不是玫瑰，她是荆棘。
所以她又活了下来。
哪怕苟延残喘，疯疯傻傻。
玄色龙纹的靴子出现在她眼前。
“......灵越？”
头顶响起李鸣岐迟疑声音。
她抬头，熟悉又陌生的脸出现在她面前。
秋风陡然喧嚣。
卷起枯草与枝叶，霜雪似的拍打在帝王身上。
“今日的疯怎这般邪门？”
小宫人谄媚讨好着，束起衣袖为帝王挡风。
帝王却十分不耐，甩开小宫人的手，径直来到谢灵越面前。
谢灵越眨了下眼，好奇地打量着他。
帝王已褪去青涩与稚嫩，眉宇间浸染着不该出现在他身上的阴鸷。
曾经金陵城最明媚的少年，如今已在权力的倾轧之下变得满脸戾气，比当初的九叔更加阴郁。
别说他不敢认她，她也很不敢认他。
“你是谁？”
谢灵越歪着头，故作痴傻，“你能帮我杀掉李鸣岐，替我九叔报仇吗？”
这样大逆不道的弑君言论她不是第一次说，也不是第一次传到李鸣岐耳朵，或许因为这个缘故，李鸣岐并不震怒，只是慢慢俯下身，在她面前单膝跪地——
“对不起......”
她听到李鸣岐的声音，低沉无力，晦涩沙哑。
她眨了下眼，不明所以，“你是谁呀？为什么要跟我说对不起？”
“我......”
李鸣岐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回答。
他看着她的形容憔悴，甚至衣衫不整，可她的眼眸依旧亮晶晶，像是在秋水横波里洗过的星辰，能将人的阴暗面照得无所遁形。
一别经年，她仍是当初的模样，清白而纯粹。
而他却面目全非，被暗流汹涌的朝堂切割得傲骨尽碎。
“我......我是李鸣岐。”
李鸣岐张了张嘴，艰难开口。
“胡说，你才不是李鸣岐。”
谢灵越看着他的脸，说道：“李鸣岐是金陵城里最明媚的少年郎，才不是你这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李鸣岐如被人扼住脖颈，瞬间失去所有呼吸。
他也曾少年意气，敢于天公试比高。
纵然没落的宗室子身份让他不足以与太子藩王们比尊贵，但也藏锋于鞘，只待霜刃来试。
待来日，一朝成名——天下知。
可现在，他怎么就成了这副模样？
他压不住藩王们的野心勃勃，压不住世家们的伺机而动，更压不住厉兵秣马意图横渡长江灭大虞的胡虏。
谢灵越的狼狈在面上，他的狼狈由心而发，蔓在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小黄门声音尖细，“放肆，怎能如此说陛下？”
“就是苦大仇深啊。”
谢灵越对着李鸣岐伸出手。
谢灵越不止一次行刺李鸣岐，小宫人如临大敌，连忙横在李鸣岐与谢灵越之间，“陛下当心，此女深恨您——”
“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可能会恨李鸣岐？”
谢灵越鼓着脸，“我最喜欢李鸣岐了！”
小黄门挡在她面前，不让她与李鸣岐有肢体接触，她便歪着头，从小黄门的间隙之间去瞧李鸣岐。
“李鸣岐，你怎么啦？怎么不开心呀？”
谢灵越道：“不要不开心呀。”
“是有人在为难你吗？”
她问李鸣岐：“没关系，你告诉我，我来替你出气。”
“是太子表兄？还是九江王世子？”
李鸣岐不回答，她便又问：“唔......总不能是张文载那个老不死吧？”
她的的确确是疯了。
可疯了的她，仍然记得自己最爱的人是李鸣岐。
谢灵越唯爱李鸣岐。
明目张胆，众所周知。
李鸣岐肩膀轻轻一颤。
小黄门横在他与谢灵越之间，“好笑，怎会有人为难——”
“滚！”
李鸣岐陡然出声。
小黄门吓得一哆嗦，“陛、陛下......”
“滚。”
李鸣岐道。
小黄门面如土色，忙不迭退下。
——陛下这是又想起废后的好了。
小黄门退出冷苑。
临走之前，不忘支开亲卫，“要死哦！”
“你们杵在这儿做什么？还不快让人把先后的千秋殿给收拾出来！”
冷苑的这位废后，怕是要死灰复燃了。
废后纵有千般不好，但只要她仍爱陛下，那她便是陛下心中唯一的皇后。
所以还是疯了好，疯了，便不记得大司马的死，便不记得自己与陛下的深仇大恨，只记得苍苍金陵月，照不尽自己的爱意汹涌。
小黄门的声音虽不大，但足以让冷苑中的李鸣岐听到，帝王听到他的话，面上没有丝毫波动，仿佛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他的皇后，自然是要住千秋殿的。
千秋万岁，帝后未央。
亲卫们退出冷苑。
但这位废后对帝王的恨意无人不知，亲卫们还是留了个心眼，留几个功夫极好也极机灵的人守在冷苑宫门，提防废后对帝王动手。
荒草凄凄，秋风肆虐。
谢灵越松散的鬓发被卷起，越发衬得清瘦的脸冷白如玉。
她怎就瘦到这般田地了？脸上没有一点肉。
他记忆里的她，有着可爱的婴儿肥，眼角眉梢是被顶级权势滋养的娇媚鲜妍。
她是金陵城最鲜艳的花儿，没有人不爱她。
李鸣岐苦笑，“灵越......”
他爱过她的鲜妍，爱过她的灵动，爱过她骄纵，也爱过她的跋扈。
可他杀了谢慎之，便是将她对他的感情斩为两段。
自此以后，世间再无深爱李鸣岐的谢灵越，只有恨李鸣岐入骨的昌平县君。
“不要哭呀，李鸣岐。”
谢灵越道：“我在这儿，我会帮你的。”
她对李鸣岐伸出手。
守在宫门的亲卫皱眉警惕，手指悄无声息按在佩剑之上。
女人的手落在帝王脸上。
她很瘦，几乎说是骨瘦如柴，手指亦是嶙峋的，只剩皮包骨头，轻飘飘的，没什么力气，可她却用力抚弄着帝王紧蹙的眉心，试图抚平帝王眉宇之间的郁气。
“我会帮你的。”
谢灵越道：“无论谁欺负你，我都会帮你的。”
无人不知，昌平县君唯爱李鸣岐。
亲卫无声叹息，放松警惕。
谢灵越道：“如果我帮不了你，我可以找九叔，让九叔来帮你。”
“九叔那么厉害，肯定能护着你的。”
“对了，九叔呢，咱们去找九叔吧？”
谢灵越笑眼弯弯。
仿佛她还是多年前长在谢慎之羽翼下的少女。
有了自己解决不了的事情，便去寻求谢慎之的庇护，只需她撒个娇，谢慎之便没了办法，搬了梯子来，为她去摘天上的星。
李鸣岐声音低哑，“好——”
“噌——”
有什么东西陡然出鞘。
下一刻，锋利冰冷的剑刃刺进他胸膛。
那人显然是计划了许久，甚至自己偷偷演练了千百遍，他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便被她拔去自己腰侧的佩剑，然后胸膛被剑刃贯穿。
剧烈的疼汹涌而来，他瞳孔骤然收缩，终于意识到一件事——谢灵越根本没有疯！
她的确没疯。
她装疯卖傻数年，为的便是这一日，亲手送李鸣岐归西的这一日。
李鸣岐的鲜血喷涌而出，谢灵越压在他身上，将鲜血掩盖得一干二净。
秋风破空而来，卷动半人高的荒草，荒草波浪起伏，仿佛是以天为盖地为庐。
亲卫皱了皱眉，隐约觉得不太对劲。
正欲上前，却突然被同僚拉了一把。
“别在这个时候凑过去。”
同僚道：“没见过帝王宠幸宫妃么？”
亲卫犹豫片刻，只好退下。
但他脚步尚未站稳，后颈便被人重击，他眼前一黑，倒在宫门。
同僚是容妃安排的人。
那日容妃来看自己的手下败将，谢灵越的一句话，便让容妃的斩草除根变成了保她不死。
谢灵越问容妃：“你要做看李鸣岐脸色的皇后，还是要做大权独揽的摄政太后？”
无人不爱权势。
两个势同水火的人，竟也可以为了权势结为盟友。
“护驾！”
李鸣岐大喊。
但无人护驾。
只有将他贯穿的冰冷剑刃，与恨意几乎从眼里迸裂出来的谢灵越。
“谢、灵越！”
李鸣岐不敢置信。
他从不知，一个人竟可以孤注一掷到这种程度。
如被彻底激怒的兽，哪怕拼着一死，也要把她所恨之人拖入地狱。
——她原来如此恨他。
“李鸣岐，是你疯还是我疯啊？”
他听到谢灵越嘲讽开口，声音像是淬了毒的剑，“你杀了我九叔，竟还要我爱待你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