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月升中天,白白胖胖的月亮卡在门框中,像是幅画挂在墙上。

    温华昏昏沉沉,脖子折了似的,令脑袋没有支撑,抵在身后冰冷的石墙上,冻得她头疼。

    若是父皇知道她被绑在湿冷的地窖里不知死活,不知道会不会把整个大昭翻过来找她。不过她如今并无心思考虑父皇压根不可能知道的事情,只关心这满地窖的酒香,不知哪个有幸能让她尝尝。

    “小兄弟……”温华气若游丝,一副将死模样叫唤着看守她的家伙。

    那是个看着十来岁的男孩儿,一身粗麻,腰间别了个被他擦得锃亮的酒葫芦装大侠,坐在门外靠着门框喜滋滋地喝着酒。寒风吹得他不自主地打抖,却冻不住他高兴。

    小男孩儿回头,瞧着温华唇色泛白,可怜得很,担心地问道:“你生病了?寨子的郎中跟着二当家出去了,没法给你看呀。”

    “没有,我就是有点冷,想讨点酒暖暖。”温华装作半死不活的样子,果然令这开蒙不久,还不知立场的小家伙动了恻隐之心。

    他恋恋不舍地看着自己的酒葫芦,又抬头看看可怜的温华,一咬嘴将酒葫芦递了过去,忍痛说道:“给我留点。”

    温华虚弱地笑起来:“多谢小善人。”

    她仰头喝了两口,里面装的是小孩子喝的米酒,甜丝丝的倒是好喝,就是暖不了身子。不过她本来也不是拿它来取暖的。

    她抓住一只胳膊挪到它主人身侧,拴在她手腕的铁链哗哗作响仍吵不醒昏睡过去的人。温华小心地送了几口米酒到他嘴里,晃了晃葫芦,塞好塞子,将剩下的小半瓶酒扔了出去,被小男孩儿稳稳接住。

    宋温行浑身冷嗖嗖,半梦半醒,想睁眼却又像是被梦困住了,完全失去了身体的控制权。只隐隐约约记得,自己自投罗网被绑起来,不知被土匪喂了什么药,再就记不得了。

    口里忽然一股香甜袭来,甜气冰冰凉凉,顺着喉管滑入胃里,又冲入四肢百骸,使他精神好了不少,终于能勉强睁开眼。

    一轮巨大的圆月映入眼帘,不待他欣赏,剧烈的胀痛令他两只眉毛拧在一起,耳边传来一声有种……说不清什么情绪,听着令人心跳加速的声音:

    “美人儿可是头昏脑胀,寒气入体,四肢酸痛啊?”

    美人儿?这是什么称呼?是在叫他?

    宋温行本就头痛迷糊,疑惑地朝那声音方向看去,就看见一张脸离他近有两寸,笑眯眯地望着他,像是守财奴看到了一座金山,恨自己口袋太小装不下金子一般。

    温华看他面露惊恐,稍稍拉开了一些距离,但也仅仅一点而已。

    原本温华是要去青州城林家借宿,而后再去千山书院报道。这是她惹祸之后,父皇对她的惩戒。说是惩戒,但没人在乎其中究竟有几成作用,只要这个小公主离开昭都,昭都能得太平安静,就是件十足的好事。

    途中经过临朐县,在驿站遇到了这世间难得一遇的绝世美人儿。说他美,并非是其长相阴柔胜如美女,反而这人一身书生气,却生的剑眉星目,正气凛然。眼、鼻、唇、皮、骨俱如天工所造,世间再难找出这般完美的人儿来了。

    这哪里是惩戒?分明就是老天看的明白,知道她做的是大好事,于是给她的嘉奖!

    宋温行微微哆嗦,三指压在自己寸口脉上,皱着的眉头才缓缓松开。还好只是受凉,未发展成风寒。

    “好在我处理及时,你再睡一会,可就要生病了。”她面露傲然,摸了摸怀兜不禁笑了起来。

    这些土匪恐怕没想到一个妇道人家会随身带着各种解药和利器,故只收走了宋温行的剑,并未搜她的身。

    她将一颗药丸塞到宋温行手里,哄孩子一般:“乖乖吃了,吃了就不难受了。”

    宋温行攥着手心的药丸,迟迟没有动作,抿了抿唇,半晌才道:“姑娘可否,不要这样看着在下?”

    温华眨眨眼:“你生的这般好看,不给人看岂不辜负上天美意?”

    这是什么歪理?宋温行眉头一皱,刚要辩驳,就被门外一清亮的女子声音打断。那声音附和道:“说得好,这么好看一个俊俏佳人儿,不给本当家欣赏一番岂不可惜?”

    二人皆是一愣,同时向门外看去,却见进来的是个穿着鹅黄素袍,脸上盖着五彩斑斓脂粉的家伙。脂粉厚厚扑在脸上,已经完全看不出女子原貌,活像个含冤留在人间的怨鬼。

    听外面看守那小男孩唤了这女人一声“大当家的”,让温华与宋温行都感惊讶。

    他们原是串通好,自愿被绑来这匪寨,等着温华的婢女去报官,再寻着温华途中留的记号,将这害人的匪寨一网打尽。

    不然以温华的功夫,那些个匪贼根本奈何不了她。但他们却没想到,这匪寨的大当家竟然是个看上来弱不禁风的人。

    那大当家说完话才走进来,扫了二人一眼,眉头拧起一瞬又恢复如常。但这微小的表情还是被温华收入眼底。

    这人的声音,总觉有些熟悉。可她挖遍记忆也没能把声音和面孔对上。她身后跟着两个凶神恶煞的汉子,一时难以分清是在护主,还是看守囚犯。

    大当家一挥手,身后的两个悍匪便一左一右上前要去拿宋温行。却有一只小小的胳膊拦在他们面前。小女子目露凶光,像只炸毛哈气的野猫:“你们想干嘛?”

    “呵!”其中一个汉子冷笑:“很明显,我们当家的看上这个男人了,要宠他,你有不满?”

    这女匪,竟敢抢她看上的人!

    “不行!”铁链哗啦啦铮鸣着,温华想要起身去拦,忽然意识到什么,踉跄一步,跌跌撞撞摔了个跟头,龇牙咧嘴地从地上费劲爬起。虽然狼狈,但也算是挡在宋温行身前了。

    这一出不自量力的美救英雄看呆了两个七尺大汉。

    温华旋即道:“大当家的有所不知,我兄长他此番是要去青州城寻一位名医治疗隐疾……”

    宋温行原是趁着她打掩护,悄悄将解药放入口中,才咽下去便猛地咳了起来。好在他咽得及时,不然今日还未被这女匪抓去享乐,就先在此驾鹤西去了。

    “你看,虚的很。”温华乖巧地跪坐在地上,讪讪笑着指了指宋温行。

    身后宋温行还一发不可收拾地咳着,也不知是呼吸急促憋着了还是被温华这话气的,满脸通红。他身为男人,被这般折辱诽谤,比要了他的命还叫他痛苦。

    那大当家紧抿着唇,只顾着憋笑,忘了吩咐手下。

    于是地窖里只剩下宋温行渐渐轻缓的咳嗽声,四双眼睛无声地看着那声音的源头,气氛微妙。

    宋温行轻拍胸脯,深深呼吸几口,仰头看着石顶,眸色暗淡,似被摄了魂。

    “我可以跟你走,但要给你们提个醒。这姑娘看着打扮就知背景不小,你们最好还是莫想着对她动什么心思为好。”

    大当家点了头,说她只是为了宋温行而来,对温华这个意外被抓来的小姑娘不感兴趣。届时会放出消息,等她身后那大背景来赎。

    随后便带走了宋温行。

    美人生死未卜,温华便没了等官兵来的耐心。他们来这是本着为民除害,但也并非意味着要把自己搭进去。

    早知如此,当时就不该同意与美人合作,他也就不必蒙受如此苦楚了。

    温华手脚利落地撬开了锁,地窖大门敞开,月亮已经升上去,不再挤在门框之中给温华赏看。

    转了转被镣铐压得酸疼的手腕,她径直走向酒窖对面一座破败的木屋。那里原先是这些匪贼窝藏兵器的地方,如今这房子因为年久失修,漏风漏雨,已不再适合存放见了湿气容易腐朽的兵器。

    屋内空空荡荡,还留在里面的武器,不是断了就是折了,只有一把长剑完完整整。虽被随意丢在断兵残骸之间,还是能被温华一眼找到。

    这剑原是宋温行身上的,被匪贼扣了暂时丢在这里。虽说她是个好色之人,但美人总是可遇不可求。而一柄同样珍惜的剑,对温华来说,亦是相当有吸引力的存在。

    那可不是一般的剑,这剑从温华有记忆以来,便一直别在骠骑大将吕胜权腰间,是他随身佩戴着的第二柄佩剑。但温华只见过他精心打磨擦洗,却从未见他用过。

    那柄剑比寻常剑更漂亮,据说是大昭唯一一把,能造之人早已故去,此剑便成了世间绝品。

    吕胜权送给温华许多好剑,甚至在告老辞官后,把跟着他在沙场浴血数十载的“老家伙”送给她用。却始终没有应温华恳求,将这把剑给她玩玩,就连碰都不让她碰。

    虽然不知道这剑为何会在一个她从未见过的美人书生身上,但她早就前前后后打量许多遍,剑柄上那笔走龙蛇的“峰”字绝对错不了。况且这剑吕胜权虽然宝贝,知道的人却不多,没有名声,更不会有人去仿。

    如此人命关天的情况下,温华也来不及体验这剑究竟妙在何处。能有个趁手的武器,把人从那女匪手里夺出来才最要紧。

    温华离开废弃仓库,向着寨子中心方向走了几步,便遇上了方才给她米酒喝的小男孩。此时他刚撒完尿,从草丛里出来,裤子还没系牢,便被一阵大风掠去,消失在黑夜中。

    “小善人别怕,是我。”温华反手捂住男孩的嘴,探出头看了看,确认四周无人后,小声问道:“你可知你们那个大当家,带着好看的哥哥去哪了吗?”

    小男孩惊恐的目光逐渐缓和,眉头却锁得越来越紧,痛苦地拍打着地面,唔唔抗争着。

    温华这才发现自己一个巴掌盖住了小孩半张脸,口鼻皆被她压住,差点没把人孩子憋死。

    她歉然笑笑:“抱歉抱歉,是我太着急没注意。所以你知道他们现在在哪吗?”

    小男孩点头:“知道是知道,可我为何要告诉你?你就不怕我现在喊人把你这个逃犯再抓回去?”

    “嘘!”温华被这毫不掩饰的声音吓得不轻,现今事态紧急,不容她失败。

    她敲了敲男孩的酒葫芦,低声道:“你告诉我,日后你的酒,我都包了。”

    “真的?”男孩激动地要站起来,被温华连拉带拽压到怀中,紧紧捂着他的嘴。

    “你怎么不再大声点?我要是被抓回去,你一滴酒都别想拿走!”温华历色威胁道。

    说着将小孩又往自己这边。

    几个醉汉稀稀拉拉路过,有的勾肩搭背,有的扛着已经没了神智的兄弟,摇摇晃晃。其中有几个尚且清醒,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听说当家的这些日子与那边闹得不愉快,若是这次谈不拢,恐怕咱们就没好日子过了。”

    “管他呢,哪样不都是刀尖舔血?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就算死了,那也是明日的愁!”

    此话一出,众匪大笑。

    “李兄说得好,咱们回去再喝几杯!”

    “喝!”

    温华捂着小男孩的手松开了些,被男孩拨开,从她怀中爬出来,探出头确认那几个醉匪走远,小心翼翼地低声道:“大当家就在从这往前走,第三个屋里头。”

    温华回过神,冲着小家伙抱了抱拳:“多谢!”。

    “那我的酒怎么办?”

    “你放心,姐姐我一诺千金,等我救了人,定回来寻你兑现。”说罢,也不管这小孩信与不信,一头扎进黑夜之中。

    屋内烛火昏昏,从窗望去却不见一点人影。门被风推动,嘎吱嘎吱摇晃着,看着并没有上锁。她屏息凝神,贴着墙壁缓缓推开一条足可令她进去的缝,猫一般闪了进去。

    长剑“唰”一声出鞘,警惕目光下,却是空无一人。

    正当温华以为自己被那小土匪骗了,突然一个熟悉的女人声音响起。

    她环顾四周找不到源头,这声音,好似是从地底下传上来的。

    她蹲下,俯身去听,果真是那女匪之声,模模糊糊听来是在说:“的确是虚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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