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华闭着眼,只感到面上滚烫。血珠子从她眼角、眉心、鼻沟、耳侧处滑落,汇于下颌凝成一颗豆大的血珠,最终落入泥土,成了这一方草皮的养料。

    二人还被捆绑在树上,手脚不能动弹。温华低头蹭蹭肩膀,勉强将糊眼的血水擦去,这才缓缓睁眼。

    月挂西天,天边隐隐约约浮现出一线白光。晨曦努力破壳生长,即将一点点吞食夜空。

    白线之下,一壮硕汉子跪在被绑着的人质面前,双手似折了般自然垂落,脑袋顶地,维持着“虔诚”的叩拜。一支箭从左至右贯穿他的脖颈,鲜血依旧热泉似的汩汩冒着,隐约还能听到人死前痛苦地低呼。

    察觉异常的土匪同伴未来得及前去查看,便已被十数装甲备齐的士兵团团包围,束手就擒了。

    很快有士兵过来给他们松了绑,本想上前询问二人受伤与否,便被命令集合,将二人扔在河边独自消化。

    宋温行见过唯一的死人,是他爹已经冰冷生蛆的尸骸,分明那样散发着腐臭的尸体,比这目前看着还尚有人样之人恐怖数倍。

    可他还是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恶寒,胃里翻江倒海,酸水涌上喉间,火辣辣的。

    他扶着树干,强撑着不听使唤的身子爬起来,一步一步蹒跚至江边。突然腿脚一软跪坐下去。他紧闭着双眼,不顾深秋江水刺骨,捧起来扑在脸上,反反复复,直到心被冰水镇静,才如重获新生,大口大口呼吸这山林间的空气。

    温华不知何时走去,她盘膝坐在江边,脸上盖着一块染了血的白色绢帕,就那样仰着脸一动不动。

    宋温行觉得疑惑,坐得离温华近了些,小声问道:“你……没事吧?”

    温华左右摇头,绢帕落在江边潮湿的泥里,彻底失去了本色。

    她小脸煞白,双目空洞,依旧保持着方才的动作,还未从恐惧中缓和过来。

    “姑娘方才那般镇静,怎忽然如此魂不守舍?”宋温行捡起落在他们二人之间那占满污泥和血渍的手帕,放入江水中涮了涮,随后轻轻揉搓起来。

    江风瑟瑟,秋气微寒。温华搓了搓手,支支吾吾,总是放不下面子回答这令她有些难堪的问题。

    她毕竟还是个十七岁的孩子,虽说已经过了及笄的日子,正常来讲是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不该被称作孩童。但十七年养出的心性,终究还是稚嫩。

    “我装的。”呼啸的风吹起二人鬓发,也瞬间将温华微弱的声音扯碎。

    宋温行只听到她极快地嘟囔了一声,皱眉凑过去想要听得清楚一些:“什么?”

    温华改口道:“谁知道他是这么个死法,着实有些吓人。”

    她也是第一次看见一个人如此惨烈的死相,还就在她眼皮之下。明明血是温热的,溅在脸上却似被烈火灼烧,直烧到她心口去。

    宋温行低着头专注地洗着绢帕,忍不住牵起一丝笑容。好在没发出声来,不然以温华如今的状态,一定要急得跳起来,又因为看中他的美貌不忍下手泄愤,独自生闷气。

    一张拧干的手帕递到温华面前,她懵懵懂懂接了过去,抬起头,宋温行伸出手指点了点自己一侧眼睑,似乎想笑,赶忙起身逃离。

    脑海里一片箭矢破空穿透骨肉的画面,令她此刻甚是迟钝,举着帕子愣了好久才有所反应。擦掉了脸上血渍,看着泛着泥黄的手绢上被水晕开的淡淡的红色,又怔了好一段时间。

    直到身后有脚步声传来,温华与宋温行同时转身看过去。青年着墨青深衣,背携双刀,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多余赘肉,精壮利落,一看就知功夫不浅。

    他看着温华,面无表情的脸上似乎浮现出一丝柔和,声音似一潭死水,毫无抑扬顿挫之别,平淡出奇:

    “尸体已经处理了,不会再吓到小姐。”

    温华见到此人面露错愕,很快又一副了然神情。

    此人是她叔父温于林手下死士,后来被温于林安排给她做护卫。虽然他地位卑微,但这一身功夫却是出神入化。虽成日背着两把刀,但她至今也没见过有人能逼他拔刀。手段狠厉,战无不胜。

    方才那一箭直接要了土匪性命,县衙的人要顾及律法尺度,断不会杀的这般果断。换成那人是他,便再合理不过。

    温华轻轻道了声“多谢”后又问:“你怎么也跟来了?”

    “主人之命不可违。”无懈可击的回复,让温华瞬间没了与他说话的动力。无奈点头,叫上宋温行随着不远处正在等候他们二人的士兵队伍返回临朐县。

    马儿不耐烦地打了个响鼻,震得马车跟着抖了三抖。车周分列着八人,披甲带剑,整装待发。

    他们在此处消化恐惧耽误了太久,匪贼早已先一步被押送在路上,留下的这些,是专门来接他们的。

    准确的说,是专门来接温华。宋温行只是顺便沾了她的光。

    “他不一起走吗?”宋温行看向空无一人的河滩问。

    温华上车的脚步未停,声音在人进去后从车内飘出来:“青峰一直都在,只是不喜欢扎堆。”

    “青峰?”宋温行垂眸兀自又重复了一遍青峰的名字,眸中突起一丝淡淡忧伤。

    “怎么了?”温华不解问。

    宋温行看向窗外,马车徐徐启动,河景似卷轴一般长长铺展,又被窗框阻隔,只能窥视片段。他摇摇头,怅然道:“没什么,只是想到一位长辈。”

    温华张了张嘴,原是以为宋温行说得这前辈许是遇到了什么变故,才使他这般失落,想要说些安慰之言。可话没出口,神色突然大变,惊道:“完了!剑!”

    马蹄纷乱,响起长长的嘶鸣。车未停稳,温华便已经跳了下来,朝着反方向跑去。

    一部分士兵未能有所反应,愣愣目视温华离开,另一部分抬脚要追,眼前又掠过一道身影,是落后下车的宋温行。

    他神色慌张追上温华,去的方向正是他们才从中脱身的匪寨。

    方才他们被那一箭贯穿匪贼脖子的场面吓得不轻,直到现在才想起来那把剑在他们被抓走时落到了盛兰芝的石室内。也不知现在回去它是否还在那里。

    “不用跟去了,咱们走吧。”驾车的士兵对其余人吩咐道。

    众人纷纷不解:“若是寨子里有漏网之鱼,他们二人岂不危险?我们该如何跟大人交代?”

    车兵抬了抬下巴:“有人跟着他们了,不会出事的。”

    “那家伙……”几个士兵缩了缩脖子,再没有二话,牵着马车离开了。

    青峰轻易不出现示人,在保证温华安全的前提下,他尽可能使自己毫无存在感,不管是对温华还是其他人。

    他如今特意让自己被这队人马看到,大伙都心知肚明,这是要赶他们走的意思。

    先前他要杀那匪贼之时就亮出了长平侯手令,以致无人胆敢阻拦。律法是威严,可他们就是些小民小吏,断是不敢得罪皇亲国戚的。

    见手令如见长平侯,除了皇帝几乎无人敢不遵从。即便最后公主真出了什么问题怪罪下来,他们这些底层将士和县官,也只有默默吃亏的份。

    如今能做的,也只有遵从,祈祷着能赶紧将这尊大佛交接,莫留太久不小心害到他们。

    温华不知他们心中对她竟是如此不喜的态度,一心只顾念着务必寻到吕叔叔的爱剑。

    好在除了宋温行和她,没人注意到这把剑。它如今还安然躺在石室,比担忧它安危的两个人安逸多了。

    两人一人抓剑,一人拿鞘,仔仔细细观察一番,几乎同时吐了口长长的气,悬着的心也算是彻底放下来了。

    “这剑为何会在你手上?”温华问出了她见到宋温行第一眼便想问的问题。

    宋温行不答她的话,将剑抱得紧了些,警惕地问:“你为何这般关心它?”

    对视良久,他们心照不宣地挪开眼,不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就连一直恨不得把目光锁在宋温行脸上的色鬼温华,也不愿再多给对方一个眼神。

    二人各自揣着心中隐秘出了匪寨,形同陌路,谁也不搭理谁,生怕对方一不小心就发现什么端倪。

    寨子外,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引起了温华注意。她盯着那处无风自动的灌木良久,突然冲出去跃过灌木丛到了对面,将躲在里面的人揪了出来。

    小男孩惊恐地将酒葫芦揣在怀里,看见捉他的人是温华,瞬间没了惧意,挣扎着从她手中逃脱,拍了拍大肚葫芦,整理着他那破旧不堪的粗布短褐,像是见着了晦气似的,撇着嘴道:“怎么又是你?”

    温华被这小子的反应气笑:“我还想问你呢?躲在这干什么?”

    男孩拴好葫芦,叉着腰没好气道:“还不是你们招来的人,把我那些弟兄都抓走了,方才还有一伙人说什么要来带人走,我当然要躲起来。”

    “什么人啊?”温华问道。

    前来剿匪的官兵早就收尾走人,这段时间来的必然不是官兵。莫非是未抓完的漏网之鱼?可若如此,这小孩为何还要躲着?

    “不认识,像是别的寨子来的,我似乎以前见过他们几次。最近一次,好像是和二当家闹掰了。但具体什么原因……”男孩摇摇头:“我也不清楚。”

    温华对这些土匪之间的爱恨情仇不感兴趣,如今这小子一人在这深山老林里也不是办法。盛兰芝也不知是跟着官府回去了还是自己跑了,只能她代劳先把这小子带出此地。

    她抬起头,刚想与这身边美人打个招呼,谁知他却慢悠悠地点点头:“留他在这的确不安全,还是带走为好。”

    倒是心有灵犀。温华别扭地想着,拉着小男孩就要走。

    “干什么?”小男孩不解问道。

    温华懒得动之以情,冷冷道:“你若是想被那伙跟你们当家起冲突的土匪抓去,那便别跟来就是了。”

    说完走出去,笑颜绽放,细声细语又说:“美人儿,咱们走吧。”

    宋温行已经习惯了这个称呼,点了点头,施施跟上。

    小男孩不情不愿地瘪瘪嘴,起身准备随行,脑袋却忽然被一只大手按了回去。眼珠子转过去看,就见温华一手按着他,一手拽着宋温行,猫着腰几乎快要贴在地上。

    “别说话,有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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