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温华这么吓唬,熊小杰似是有一丝犹豫,但很快便撇起嘴,反驳道:“若非他们,我早就饿死了。身世相似才能相怜,我投奔寨子至少还能多活两载。至于别的,走一步看一步吧。”

    这番话不由令温华吃惊。眼前这小子最多不过十岁,如此沧桑之言从他嘴中吐出分明违和,却偏偏叫人心中梗阻,哑口无言。

    “此事还得先放一放,我们需要找个躲雨之处。”宋温行擦掉额头上那一滴雨水,严肃说道。

    温华抬头看天,方才还晴空万里,如今却压上了滚滚浓云,在夜色下无声翻滚涌动着,像是在酝酿什么大动静。

    似乎是为了回应宋温行,天空很快飘起水雾。碎雨绵绵,力道不重但雨势颇大,很快就将三人洒了个半湿。

    夜幕骤雨,视线昏暗,难辨东西。温华几人虽急于寻躲雨之处,却仍是有心无力。

    雨愈下愈大,一直隐在暗处的青峰也不得不从树上下来,跟在三人身后,亦步亦趋,始终保持着一定距离,并不上前施以援手。

    宋温行总觉这位侍卫小哥有什么话要说,频频回头去看,偶然瞧见他似乎想要追上来,但又被他恰巧一回头给挡了回去。

    温华埋头向前走着。熊小杰在寒雨中环抱着自己,瑟瑟发抖。滚滚浓云没有一丝散去的念头,若是再找不到躲雨之处,迷失方向事小,冻坏身子可是一桩大麻烦。

    “侍卫兄弟!你可是有躲雨的去处?”宋温行见温华没有一点寻求帮助的想法,虽心中不解,但也没有逼问缘由。

    青峰压下斗笠,声音沉闷:“确有一处,只是……”

    他那冷峻面孔上难得出现表情,看来多是无奈。雨水顺着倾斜的斗笠滑下,在他面前形成细密的雨帘,阻隔了与小公主交流的途径。

    温华捏着的拳头缓缓松开,看着冻得直打哆嗦的熊小杰和浑身上下找不到一处干燥地方的宋温行,神色恍惚道:“走吧,躲雨要紧。”

    青峰眼底一喜,连忙抱拳应声,转身带几人向附近的山穴行去。

    宋温行停在原地等待温华和熊小杰从他身旁走过,才迈开步子默默跟着。直到几人在洞穴中生起火,他将脱去的外衫搭在靠火源较近的岩石上,坐到温华身旁,想要安抚一下她,却没能开口。

    “你也和他们一样,很瞧不起我对吧?”温华揉着额前湿漉漉的头发,丧气地道。

    宋温行惊讶地抬头看她:“为何这般以为?”却没有得到任何回答。

    温华仿佛丢了魂魄一般,闭眼蜷缩在一旁。却听另一边,青峰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

    熊小杰连连打着喷嚏,此刻好不容易才停了下来,蹭了蹭鼻子,说道:“像她这样的女子都要面子的紧。想做的事没做成反而不得不请求男人帮助,便觉得天要塌了。不用管,睡一觉就生龙活虎了。”

    青峰取下斗笠,用帕子擦拭着剑鞘,不由又叹起气来。

    “你怎么这么清楚?”宋温行这一路,只把熊小杰当成一个饱经风霜的可怜孩子,调皮执拗些都是环境所致。但从未想过他竟如此洞悉人心。

    熊小杰撇嘴,一副死书生只会读书果然没见过什么世面的眼神:“那是你没见过寨子里的女人,个个如狼似虎。最听不得有人说女子就该如何,一听就要发火干仗,不把你打服收回那些话,她都不可能让你安生。”

    熊小杰扣了扣牙,“呸”地吐出一口唾沫,愤愤道:“要我说,都是你们这帮死书生拿着那些古训规矩打压人家。不然她也不会因为这么一点小事自怨自艾。”

    宋温行被呛得说不出话,虽说他没有干过这等缺德事,但也确实没话好反驳。

    这是要强之人的通病。因为急于证明自己,所以每一次失败对他们来说都相当于前功尽弃,挫败感会把他们一招打回原形,露出那被盔甲层层包裹着的柔软。

    或许是因为青峰已经见惯了她这别扭的性子,因为他和熊小杰,一个是不谙世事的孩子,一个是即将分别的陌路人。否则即便是难过,她也定然会继续伪装成毫不在意的模样。

    宋温行见过这样的女子,就在不久之前,她们还同桌共饮。如今却已不知是生是死。

    事情总算还不是太糟糕,清晨的鸟鸣声声悦耳,唤醒了几个因挨不住疲累昏昏而睡的年轻人。

    青峰拿着熊小杰的酒葫芦,将其中装着的水洒在木柴上,确保它们不会再燃烧起来。在葫芦主人发火之前,又别回他腰间。

    温华一改昨夜抑郁模样,精神抖擞地抻了抻腰:“我们得赶快回去了,再耽搁,那些官爷不知要担心成什么样子。”

    青峰顺势道:“你们原先那条路绕的太远,恐怕还要走上两个时辰才能出去。”

    两道视线齐刷刷对准了可怜的小孩,熊小杰无辜地摆手:“别看我,我真的只知道那一条路!”

    青峰指的路果真方便不少,不到一个时辰就走到了附近的村子里。温华取下盘发的玉簪,请大伙吃了顿饱饭,又换了三匹马,一路飞驰,总算是回到了临朐。

    刚到县衙门外,准备给县太爷报个平安,好让他今夜能睡个安稳觉。就看见一个熟人从门内出来,手里端着个沉甸甸的荷包,一派喜气洋洋。

    “大当家!”熊小杰兴奋地跳下马,朝着盛兰芝奔去,却被她一手拦住:“别乱叫,我可不是你大当家了。”

    熊小杰还不知这个一来就对自己百般照护的大当家实则是个朝廷卧底,一肚子疑问地左看看右看看,终于看到了她手上沉甸甸的,装满了碎银子的荷包。

    “你你你!”熊小杰跳起来后退一步,不可思议地指着盛兰芝,一脸的警惕。

    “你什么你?要不是我,你早就被抓去济善堂了。”她敲了敲熊小杰的额头:“不谢谢我就算了,怎么着?还想替你那些狐朋狗友报仇不成?”

    盛兰芝朝宋温行和温华莞尔一笑:“这次多亏你们二人帮助,天涯路远,咱们有缘自会再见。”她一拱手,潇洒阔步离去。

    熊小杰还沉浸在悲伤与震惊中难以自拔。毕竟盛兰芝来寨子里也有月余,不论是对他还是其他兄弟都是和颜悦色,温良以待。且帮着寨子处理了不少危难,怎么看都不像是会背叛的人。

    若不是二当家让位之前千叮咛万嘱咐要看好她,发现可疑情况立即汇报,全寨上下绝不会有一人会对她有疑心。

    但如今事实就摆在他面前,才知道二当家是如何的火眼金睛。可因此而爬上的疑惑又更多了。

    他愣神的功夫,温华已经从县衙出来:“小孩,快走了。”

    “走?去哪?”

    温华无奈叉腰:“我瞧你前两日还机灵,如今怎变得这般迟钝?跟着我不比一个人四处流浪强?”

    她第一次独自遇到无家可归的百姓,说是怜悯而收留实在不算,只是觉得这小弟弟与她甚是投缘,才想着顺便拉他一把,别叫这么一个聪明的孩子一直在错路上走下去。

    但熊小杰显然不接受她的好心,反而嫌弃道:“我凭什么要跟你走?谁知道你是不是要把我抓去济善堂?”

    温华眼看熊小杰要跑,不紧不慢地道:“济善堂可不给小朋友酒吃。我嘛,多的不说,至少能保证你那大葫芦里不会是空的。”

    熊小杰人没跑远,一听这话立马调转方向跑了回来:“你说真的?”

    “先前答应你的两壶酒,我可是一点没少你。”温华一看小鱼上钩,扬扬得意。

    熊小杰狐疑道:“可无缘无故,你为何会这般好心?”

    这几天在那破寨子折腾,温华早已精疲力尽,实在懒得细细解释,敷衍了一句:“大人的事小孩少管。”

    熊小杰不屑地“切”了声,最终还是耐不住美酒诱惑,暂且同意跟着温华一段时间。

    “美人你呢?准备去哪?”解决了熊小杰,温华一转眼就看见了宋温行那张赏心悦目的面庞,一瞬间似饥渴全消,又似一头将要饿死的狼。

    灼热的目光打在宋温行脸上。他浑身紧绷,连忙避开那叫人心焦的眼神,清了清嗓,弱弱道:“我得回客栈一趟,我的包袱尚在那里。”

    “正巧,我也要去那客栈,咱们同行如何?”

    宋温行身子微倾:“在下有幸。”

    温华心里正美,就听一声音从下传来。

    “花痴……”熊小杰满目鄙夷,很是后悔自己为什么想不开跟着这么一个人。若不是自己眼下确实没什么好的去处,他真想现在就反悔跑路。

    应当是适应了身边一直跟这个色中饿鬼,宋温行对温华那不知分寸的话语及毫不掩饰的神色再不太感不安和羞赧。

    为了感谢她此番仗义相助,答应了她想一起出去走走的要求。

    走在街上的温华,比之前要安静了许多。似乎很享受夕阳下偏僻之地的街道风景,旧楼破墙,屋舍凌乱。就是因为哪里都比不上昭都,她才格外的舒心开怀。

    “姑娘是昭都人吧?”温和平静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与夕阳一般柔和温暖。

    温华有些惊讶:“这你都看得出?”

    宋温行眯起眼睛微笑:“我见过不少都城来的公子小姐,他们第一次见到这种街景,都是与你一般神色。这才大胆猜测一番。”

    “我不是第一次见。北至大漠,南至岭岛,大昭一半的地方我都走过。只不过从前都是前呼后拥,如今总算是只有我自己了。”

    荣华富贵,前呼后拥,这是多少世间人一生为之努力的方向。有些人拼命追求,有些人却想逃离万里。矛盾缠绕着矛盾,才使这人间能生出千百姿态。

    宋温行淡然跟在温华身后,好似没有注意听她讲话,神思流落在街道上形形色色的人身上。

    温华自嘲道:“觉得我不知好歹对吧?我也常常这么想。”

    宋温行摇摇头:“你似乎很信任我?”

    “这不是——”温华轻快地倒转身子后退行走,悦然一笑:“——瞧你长的好看,想与你多说几句嘛?”

    宋温行:“……姑娘……自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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