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小杰也不知哪来的勇气,竟敢在一众学子面前自称温华大哥。本该他挨揍的画面却未及时出现。

    温华跟在他身后默默地走,神色如常般惬意,并不矢口否认。

    李江笑容僵在脸上,偏头偷看宋温行反应。他素来消息灵通,早知他们二人走的近,甚至一同去食肆吃饭,一同回了宋宅见宋母这些事都知晓许多。

    宋温行只是礼貌地点头,回敬了他投来的目光,继续与柳元攀谈起来。

    他挂着僵硬的笑容转过脸,看看趾高气昂的熊小杰,又看看毫不恼怒,泰然自若的温华,突然干笑道:“小友真会开玩笑……你平日喜欢吃什么?我请你如何?”

    熊小杰桀然一笑,挺胸向前迈了几大步,刚好超过了李江。温华也紧跟着,目光四处打量,将距离控制得精确。

    “咳,好啊。听说山上那茶馆的酒酿还算可口——我素来都只喝最贵的。”熊小杰一谈起酒,浑身便飘飘然起来,却总觉得身后被绳子牵着,休想他飘得太高了去。

    耳边是李江连声说“好”,他讳莫如深地笑着,脚步愈发轻快。

    登高是重阳习俗。汉人素来爱过节日,且各有各的过法。便是平日生活都紧巴的布衣百姓,也不愿缺席了热闹。远山没空去登,便都挤在了这附近这些个小山头上。

    因临池山最高,山顶处又十分平坦,每到一年此日,前来躲闲之人尤多。就是平日里也零零散散有人登顶望远。有商人嗅到了山顶铜钱的臭味,就在上面开起了茶馆。

    茶馆简陋,没有名字,只是一间破旧木屋,大部分空间都用来贮藏茶叶和酒酿。屋外四套桌椅,一座凉亭,还是当年临池村的村民搬运修建。如今村子不复,被这经营茶馆的商人捡了现成。

    太阳才至山头,桌椅凉亭都已坐满了人,来的晚些的席地坐在四周。端茶送水的服务在这自然是没有,想喝茶吃酒得屈尊自取。

    一桌人不满地提裙离开,空出的桌子很快有人上来收拾干净。等到不满的嘟囔声散去,那原本能轻松坐下四人的桌前,只坐了一个看起来十一二岁的男孩。

    熊小杰一只脚踩在椅子上,另一只脚踩住桌脚之间的横杆,歪斜斜地坐着,当真是毫不客气。

    周围有学子看了暗暗皱眉,没有多做停留,三三两两离开找空处坐去了。李江却丝毫不觉有什么。他从小跟着父母经商,先学的就是对所有可能会付钱给你的人笑脸相迎。

    那位在山顶开茶馆的商人,自然也是他李江。

    温华被送来林家之前,宫里先生奉命给她讲了林家的局势。虽说商人之间恩恩怨怨,无非就是因为利益,并不多复杂。但该交代的还是要交代清楚。

    虽然她当时并不耐烦,表现的漫不经心,但多少还是记住了些。譬如林,李两家的恩怨。

    这两家经营的方向不同,多的时候是互利互惠,合作频繁,没什么利益纠纷。但自从林家儿子入仕为官后,李江那满身光环彻底被掩盖,致使这小辈彻底对林家生了怨恨。

    先生说李江只是小儿脾性,在书院对她或多有针对,叫她多些包容,莫惹祸令书院那边难堪。但她却并不认为,李江只是单纯耍耍小脾气而已。

    便看他对熊小杰奉承服务的模样,就知道此人心中准没憋什么好事。

    这倒也算是个意外发现,毕竟若是往日,温华怎会允许这小屁孩在她面前称大王?便不会有他误把熊小杰当成什么重要人物,做出这番恶心姿态的机会。

    她任由着熊小杰与李江厮混一处,谈笑吃酒说浑话,如何开心便如何来。自己则是跟随宋温行一起,找了一处绝佳的赏景之地,席地坐下与众人谈笑吃酒。

    读书人聊天总有一股矫揉造作融入气息里,在这帮年纪还不大的少年学子之间更甚。

    这倒不是什么坏毛病,至少话语之间满满真诚,相互之间也暂时忘却了门第之隔,插科打诨并不客气。

    除了李江那边还在费劲讨小孩子欢心,山顶上清新一片。

    聊到兴头,总有人会被推举出来表演一番,首当其冲便是柳元。其呼声之高,在第一个人提出建议时,如水波一般层层扩散开来,使得满山头,包括许多其他游玩之人纷纷振臂,要他表演一番。

    柳元苦笑抱拳:“承蒙厚爱,只是在下今日行走匆忙,并未带琴。恐怕不能如诸位所愿了。抱歉抱歉。”

    “他琴艺很好吗?怎么好像这里的人都认识他的样子。”温华悄悄问道。

    柳元此人热情似火,一看就知是个坐不住的。说他会弹两首还算可信,厉害至如此地步,她着实没看出来。

    宋温行解释:“承泽父亲曾凭琴技名震京东,这一带的琴师无人能出其右。祖辈也都多多少少出过名,是琴学世家。他家兄弟几乎都去了昭都为皇室抚琴,仅他因为留恋世俗山水,一直待在青州。他自小学琴,技艺自然差不了。只是比起他的长辈,还是欠了太多。”

    温华略微回忆,宫中确实有几个柳姓的乐官,其中一个还是她的琴学先生。不过她总逃学去习武,与他相处不多,一时没将二人想到一起去。

    如此说来,倒也能理解如今场面。只是总看着柳元好似有些难堪,对大伙的追捧并不如何受用,反倒希望赶紧将他们的注意力转移到别的地方去。奈何想一睹柳家风采之人太多,他努力了许久,也没能消却众人兴致。

    人群中有好琴着献上了琴,吃茶处有人让出了宝贵的桌椅,就等着这位柳家后生弹上几曲。

    柳元憋红了脸,为难地低首挠头:“好吧……好吧……”

    宋温行悠然哂笑,拱手送去一杯酒,与温华手中酒杯轻轻相碰,发出悦耳清脆的撞击声:“敬你一杯。”说完潇洒仰首,一饮而尽,目光落去柳元那边。

    温华愣愣端着酒杯,酒水在杯壁边缘缓缓荡着,随时都要洒出,却引不起举杯之人注目。

    琴弦轻柔地发出声响,淡淡地融化在山水之间,仿佛本就是天地之音。暖阳斜斜生长,天还不至大亮。光芒打在山头,将其中多半包裹。宋温行恰坐在阴阳交界之处,柔光若特制的颜料,笔触细腻,勾画着无与伦比的风光。

    “宋子言。”她耳中再听不进什么绝伦琴音,或许早已与这声音融在一起,轻飘飘,暖洋洋。她看见宋温行转过头,皎白面庞上细碎绒毛在光照之下无所遁形,与阳光揉在一处,化作一团光晕,似梦似幻。

    “嗯?”宋温行低头看见她手中还是满满一杯酒,略有狐疑:“不舒服吗?”

    温华张了张口,后又摇头。一口酒下肚,火辣穿肠而过。她捡起身旁的酒壶又斟满二人酒杯,碰了上去:“我敬你。”

    一曲终了,四周叫好声一片。不断有人喊着再来一曲,声浪一声声渐强,柳元不好破坏气氛,只能笑着应下。

    温华喝得有些醉了,她一动不动地盯着正在弹琴的柳元,姿态慵懒。

    “技艺的确无可挑剔,但总觉得缺了点东西。”她直言点评,看似目光聚焦在主角身上,实则暗暗注释着李江那边。

    熊小杰与李江推杯换盏,二人嘴角咧到耳根,就差对着上苍起誓日后要同生共死。

    宋温行突然道:“你就由着他这么喝?”

    温华醉眼朦胧,将视线挪到宋温行脸上:“那能如何?我又不是他什么人。”

    她声音愈渐模糊低迷,说完最后一个字,再支撑不住向前倒去。最后一丝模糊的片段,只有宋温行慌乱不知所措的神色。

    “这是什么酒……如此醉人……”

    醒来时,天色已晚。

    山头稀稀落落,只剩几人还驻足不返。山顶茶铺已经关张,熊小杰独自在一处卧着,看来也是醉了,此刻还没睡醒。

    随着神志渐渐清晰,耳边还是不绝的琴音。她听来就知技艺不及柳元,但也能算优良。

    循声望去,那身姿她一眼就能认出。

    宋温行坐于亭中,正醉心音律,并未注意到她。山上其他学子已不见踪迹,唯剩他与柳元二人在此。不想也知是在等她醒来。

    私心使她悄悄坐起,不作声响。或许她该体谅二人等在这里快一整个白日的辛苦,醒来就告知他们。但她不想,于是便不做。

    一直到琴声渐止,柳元双手大开揽着长椅靠背,悠闲地朝着她笑。宋温行打包好琴,给了柳元一个眼神,二人就走过来。

    柳元一手将还在贪睡的熊小杰捞到背上扛着。宋温行背着偌大一张琴到她身边:“回去再歇吧,入夜山风太冷,不宜久留。”

    一道耐人寻味的目光闪过,温华朝那看去,柳元正一颠一颠地背着熊小杰往山下走,熊小杰被晃醒,挣扎吵嚷着要下去,却不能如愿。

    她只当方才是错觉,却还是不由自主收敛了些,正经地点头。

    回到山脚下,温华拽着了不情不愿的熊小杰,对二人道:“我在这还有件事没办,你们且先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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