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温行扯着绢帛的手本能地一缩,就听见温华猛地吸气,脸上狰狞,吓得他连声道歉,迅速扎了个结,随后抄起手边药瓶朝柳元砸去。

    “一惊一乍做什么?”宋温行骂道。

    柳元反应颇快地抱头躲开,委屈地蹲在门边,睁着他那双浑圆无辜的眼睛,小声辩解:“我这不是太激动了吗?”

    宋温行无奈:“说吧。”

    柳元激动地站起来,崇拜地看向温华,滔滔不绝地说道:“你们是没看见梁佑那莽子吃瘪的眼神,真是解气!温冉师妹那一箭‘咻’地一下就飞出去,那准头,他们再练十年也做不到。要我说那人也真是嘴欠,虽然温冉师妹身手不凡非常人可比,但好歹是个女子,怎能那样说话?活该吓死他!”

    仅剩的一瓶药“咻”地飞出去,精准的从柳元耳边掠过。柳元“啊呀”大叫一声,委屈更甚:“怎么连师妹你也这么对我?”

    温华撇过头不理他,抱住宋温行拿来的笼屉朝身前拖了几寸。她知道这是宋温行专门拿来给她吃的,可这个时间,食肆早没了吃食,也不知他是从哪里弄来的东西。

    这大半天过去,她统共就吃了两个果子。昨夜消耗太大,加上方才那一番折腾,她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此时也顾不上去问旁的。

    宋温行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温华像是对柳元所说之事了然于胸,想必并非意外。他追问柳元详情,得到回答:

    柳元原是从演武场路过,恰巧那时演武场正剑拔弩张,他对打打杀杀的比试并不感兴趣,只是当时宋温行和温华都在场,才混到人群中看了几眼。温华朝景行书院那人射了一箭被宋温行带走后,他正欲追回去看看情况,恰巧瞥见梁佑阴沉的脸色,才后知后觉朝温华射出的那支箭看去。

    众人皆以为温华那箭是恼羞成怒的蓄意报复,庆幸她没有准头,才不致酿成大错。柳元也是如此以为,直到看见那被钉在墙上颤颤巍巍的枯黄落叶,才恍然大悟。

    宋温行看着听到自己功绩毫无反应,只顾埋头苦吃的温华,摇了摇头:“这般冲动,总不是好事。既有实力,总有机会展示,日后万不能再如此冒险了。”他虽然如是说,脸上却是止不住的笑意。

    历来两书院互通,明里暗里的比试就没有停过,诗书策算方面,两边只能算是平分秋色,千山书院并不持优势。但乐,射,御,武等,除了柳元在“乐”上一直无人能敌外,其他方面几乎被景行书院碾压,从未站起来过。

    这小公主一来,倒是让千山书院扬眉吐气了一回。虽说如何保证让她在不受伤不闯祸且身份不被发现的情况下撑到老师回来是件令人头疼的麻烦事,但从他们相遇到现在,她也帮他们解决了不少事情,并非传闻那般嚣张跋扈,不学无术。

    “子言师兄,承泽师兄,你们在吗?”院外响起叩门声,来者有三人,除了来看望温华情况的孙茂才和王津进,还有一穿着景行书院服饰的生面孔。

    出去开门的是宋温行,柳元好奇来人是谁跟了出去。温华还在屋里吃饭,听到门被打开,柳元耗子似的勾着身子折返回来,在温华屋里转了两圈,最后把自己关进一个空闲的衣柜内,紧张地嘱咐温华:“别告诉他我在这。”

    温华吃饭的动作被他反常的行为打断,她探头朝外看去,宋温行正带着三人走过来。孙茂才和王津进对着温华一番嘘寒问暖,温华还耐心地微笑回应。轮到那景行书院的人开口:

    “在下江迭,方才见识了娘子的箭术,真令在下大开眼界。”

    温华端起碗往嘴里送饭,冷淡地:“嗯”了一声。

    江迭并不介意,又问:“怎么不见承泽兄?”

    温华依旧懒得理他,但话说的长了一些:“我方才在吃饭,没注意。或许走了吧。”

    “如此啊……”江迭突然像朵枯萎的花蔫了下去,失落的耷拉着脑袋,不再说话。

    宋温行只是淡然地笑,并未揭穿柳元拙劣的躲藏技术。江迭于柳元而言,已是如瘟神一般的存在,他此次提早回来,一方面是为了告诉宋温行景行书院来的弟子中有周行止,另一方面就是为了有机会躲开江迭。

    谁知江迭毫无察觉柳元对他的态度,竟也跟着来了千山书院,甚至托人找到了他的住处。

    王津进疑惑地四处查看:“我分明看见承泽师兄才回去没多久,怎会这么快就离开?路上也没看见他,不应该不在才是。你打我做什么?”他怒视着给了他后腰一巴掌的孙茂才。

    孙茂才无奈地合上眼,心里不知叹了多少口气。这傻子,究竟何时才能灵光些?

    好在江迭与王津进的愚钝有的一拼,完全没察觉出异样之处。他不提柳元,却又将目光锁定在了温华脸上,毫不避讳的审视着她。这自然惹恼了本就不喜他的温华。

    温华撂下筷子,烦躁道:“你一直盯着我做什么?”

    江迭皱成一团的五官迅速展开,右手一拍桌子,人也随之站起,笑逐颜开:“我想起来你是谁了!”

    屋内气息突然燥热起来,炭火汹涌燃烧,似要用热浪将整个屋子吞没,以示对秘密的严格保守。纵使在座众人并非好事之辈,但送到嘴边的新鲜事,天底下能充耳不闻者寥寥无几。

    宋温行此刻内心慌乱如数万只野兔狂奔,脑中飞速思索着不留痕迹岔开话题的办法,身旁却有声音先了他一步。温华也猛然拍案而起,表情严肃地面对着江迭:“我也想起来了!”

    江迭住了口,比之周围人慢半拍看向温华,瞳孔半聚不聚,全不知魂飘到哪里去了。

    温华走到角落闲置的衣柜面前,毫不犹豫拉开柜门。柳元凄厉大叫着,半边脸贴着地滚了一圈,抱着头蜷成一团喊疼。

    罪魁祸首丝毫不觉愧疚,反眯着眼笑起来:“我想起来承泽师兄在哪里了。”

    属于江迭的半缕魂魄原来是随着柳元被锁在了衣柜里面,魂魄释放后,江迭双目瞬间恢复神采,如炬般刺得正对目光的柳元睁不开眼。

    江迭魂魄归一,却吓得柳元七魄丢了大半,烂泥一般瘫卧着,心想就这样任谁随意摆布去吧。

    “承泽兄,我最近琴技大有长进,你可要帮我看看还有何不足之处啊!”江迭扶起地上软趴趴没了骨头似的柳元,满眼都是他。

    柳元虚弱的连呼吸都要停止了。他生无可恋地望着房梁,长而沉重地叹了好大口气,闭着眼有气无力地说道:“我早就说了许多遍,你的技艺无可挑剔,无需我这门外汉来指导你了。”

    延绵千百里的幽怨都化在这道疲倦无力的“呐喊”之中,世上却偏有如此迟钝之人,全然听不出那无奈中震耳欲聋的焦躁与愤然,仍自顾自地表达:“天下仙乐出柳宗,承泽兄又是柳家族长独子,柳家世代精魂皆融于承泽兄一身,便是百年也学之不尽。”

    “够了!”柳元竭力大喝。

    江迭被喝退一步,呆呆倚靠着衣柜而立。兴奋的表情还留在脸上,与惊慌交融,样子十分难看。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惹得承泽兄动怒。若是想不出原因,不能取得宽宥,日后又如何再受承泽兄的指导?

    众人都是第一次见柳元发火。在认识他的人眼中,他永远是个喜欢漏齿大笑的乐天派,偶尔失落难过倒不稀奇,但如此盛怒,是有生仅见。

    掌心被收紧的指尖掐得泛红,他牙关紧咬着,格外长的三息之后,逐渐平静下来道:“抱歉,失陪一下。”

    跑出宿舍的小院,顺着院子后的石子小路向东边的更高处走去。离开了烧着炭火的暖房,晚秋寒冷的气息无情地从从面八方将他裹挟起来,萧风时而推搡着他向前,时而又阻碍他前进的脚步。

    “难道就因为我姓柳,就必须耐得住性子,日日枯燥地坐在一处抚琴作曲?”稚嫩的声音饱含不满,年幼的柳元停下奔逃的脚步,叉着腰与父亲对峙。

    如今父亲都不在不知多少个年头,那块他们引以为傲的招牌早落到了本族旁支的手中。家族荣光早就告一段落,为何还要将他绑在柳家这张巨琴之上?为何不去寻找同样有着高超技艺的旁支族人重振祖宗光辉?为何总是盯着一个不务正业,自小便坐不住板凳的人不放?

    “我从没对江迭说过,其实他一点学琴的天资也没有。”柳元惬意地坐在一处视野较开阔的山丘上,目光放得无限远。他无需回头,也知跟来的人是谁。

    “他总缠着我,是因为他天资太差,家中放弃了给他请琴学先生,只期盼他专心读书谋个好前途。对外收徒的老前辈们俱是为了传承手艺,自也不会要他。但他却偏偏爱琴到不行,找到我时,我实在不忍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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