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行止身披一件极厚的白色斗篷,缓步走到温柳二人面前,双手藏在斗篷里面,不知有没有作揖,但总之是向他们欠了欠身。

    离得近了,便可清楚地看见他面色惨白,唇上几乎没有血色。看清的人都担心他这副病怏怏的躯壳究竟能不能撑得起身上那件十分有分量的衣服。

    人群中传来窸窸窣窣的惊叹声,温华收回落在病秧子脸上的目光,随意向桌上一扫,原先那满满三大碗的酒如今只剩碗底上粘着的薄薄一层。再看梁佑,额头近乎贴着仅有他膝盖高的案台,诚恳地一字一顿:“是在下目中无人,自当罚酒,望娘子海涵。”

    周行止眼神空洞,四周烛光都被他吸收去了,反不出一点光亮。一潭死水落在寒夜之中,一旦靠近,便要承受蚀骨寒意。那厚重斗篷竟像是包裹住了他周身的森然阴气,保护靠近他的人不被侵蚀。

    “你这朋友,不一般啊。”周行止带着梁佑走后,温华瞟向正与周行止和颜交谈的宋温行,顺便对柳元说。

    毕竟在景行书院与周行止相处过许久,柳元早已见怪不怪,淡定地剥着橘子。他将剥好的橘子掰成两半,直接塞了一半到嘴里,含糊地诧异道:“你怎么知道?”

    “梁佑这种人看人下菜,除非对方势力压他一头,否则不会那么容易放下尊严妥协。偏偏那人又是全场唯一一个病秧子,除了你们之前说的那位“南柯”,还能是谁?”

    “记性真好。”柳元咽下嘴里的橘子,比了个拇指,随后又将另一半塞进口中,等他吃完,也不见吐出半个籽来。

    温华也拿起一个橘子要剥,柳元便拿着一颗剥好的放在她面前,险些被掰成两半的橘子在碗里转了个圈,咧开的口子像是柳元的傻笑。

    她被橘子酸得满口口水,皱着眉头将缺了一瓣的可怜家伙连着碗一起推到一边,还没冷落多久,柳元像是早就料到,又伸出他那指腹上长满茧子把橘子又拿了回去,两口便进了肚子里。眉头都未动一下。

    温华感同身受地缩了缩脖子:“不酸吗?”

    柳元面无表情地转过头,喉结上下蠕动了一下,声音嘶哑:“酸……”

    “你故意的?”温华凝眸问道。

    柳元心虚地移开眼,摸摸鼻子没有说话。

    他从前总是喜欢这么逗盛兰芝玩,为此没少被打,却总是乐此不疲。盛大人出事后,身边的玩伴也都走的差不多,只剩下宋温行还和他在一处。宋温行这人又没意思的紧,总不上他的套,但诡计被戳穿多少也算些乐趣。再后来他被安排去景行书院,几年来再没这种机会。本想着趁现在时机大好犯个贱,被戏弄的人不但不生气,反而还隐隐有些笑意。

    “你不生气就算了,笑什么?”

    “小时候淘气,也总喜欢捉弄家里的下人,起初看着他们痛苦,心里总会得意。后来把戏用多了,他们总能预先知道,却还是装作上当。再大一些,懂了些事,这种单方面制造痛苦的游戏变得无趣,我所以为的朋友不过是签了卖身契的人偶,除了任我摆弄,没有任何情绪。直到来了这里,不管是你和子言这样的朋友,还是梁佑那样的对手,都会表露自己的情绪。就觉得很有意思而已。”

    柳元耸了耸肩:“我不懂那是什么感觉,不过既然你拿我们当朋友,从前的缺憾,我们都给你补全!”

    “谢谢。”温华十分感激,笑带些许腼腆。小姑娘那容易被感动的柔软内心,难以被外表的尖刺所改变。

    纵然她生长的路上被困惑包裹,但她也知道,身居高位已是最大的幸运。如今有幸暂时摆脱,亦不用承担受冻挨饿之苦,是更大的幸运。

    宋温行不知何时来到他们座前,手中捏着一承装着一半酒的酒杯,在空中推向温华:“不用客气,不过今天的罚写仍然要交。”

    温华嘴角的浅浅笑意瞬间消去,转而被一个更大幅度的笑容替代:“知道了,宋大师兄!”

    琼浆在碰撞中溅起酒花,空中飞舞着三人彩色的倒影,大大小小有许多个。时间在此刻慢下来,借着澄澈如水的清酒,想要将此刻的喜悦定格。

    接风宴结束的很快,因为都是学子,宴会气氛在梁佑道歉后便轻松起来。吃吃喝喝间互相认识了解一番就算达到了目的,没什么无聊的环节,大伙吃饱喝足便就散了。

    温华喝到微醺,头脑逐渐开始昏沉,趴在案上休息。柳元没喝几口,坐在一旁悠闲地晃着折扇,注视着朝他们走来的不速之客。

    宋温行循着他的视线转头看去。梁佑看上去心情不好,脸色阴沉地埋头快步走到宋温行面前。他看了一眼趴在桌上酣睡的温华,拳头捏紧了些,咬着牙从怀中掏出两张银票,恨恨道:“愿赌服输,这是酒席的钱。”

    宋温行起身,没接那两张面值不少的银票。不似温华和柳元,他对梁佑十分客气:“温冉师妹一向意气用事,当不得真。况且这钱本就在书院预算之中,该由书院来付,不出自我的荷包,又如何平白收下梁兄的银子?梁兄就当是参与了一场胡闹,不必放在心上。”

    话说的真漂亮,先前你这好师妹羞辱我的时候,怎不见你出来说话?梁佑心中冷哼,手上动作不停,胡乱将银票塞进宋温行手中,转身便跑了。

    青萍从门外进来,因为处于视觉盲区,两人都毫无防备的撞上了对方。

    梁佑个子大,家中富裕吃的也好,加之经常习武锻炼,身体十分结实。尽管青萍身上也有些功夫,奈何二人之间重量差距太大,直接被撞翻在地。她脸色剧变就要骂人,却被一只大手提小鸡一般拽了起来。

    梁佑面上愧疚,低声关心道:“不要紧吧?”

    青萍一肚子火没发出来,便被这愣头青掐灭大半,毕竟他也不是故意的,于是没好气地说了句:“下次注意点。”

    她说完才发现自己手里的东西不见了,低头一看,是被撞掉在地上,匆忙去捡。

    梁佑因为心有愧疚,没有立即离开,目光一直跟在她身上。见她行动灵敏,精神旺盛,确认了没有大碍,才放下心准备离开。不经意看见了她捡起的竹筒,那竹筒平平无奇,只是塞子红的醒目,很难不引人注意。

    “这是?”梁佑总觉得这东西好像在哪里见过,按理来说,正常人传递消息用的竹筒,最多就是在筒身做个记号以免弄混,专门给竹筒染色的很是少见。即便是要标榜家族富贵,与众不同,也是选用品质上乘,自带与普通竹材不同色调的材料制作,在塞子上做手脚的实属罕见。

    就他所知,似乎只有刑部那个多出来的“第五司”有这样的先例。

    梁佑的低声嘀咕没被察觉,他也识趣地没有多问,埋头带着满腹疑虑离开了酒楼。

    “怎么这么吵?”温华扶着脑袋爬起来,眼睛睁开的有些勉强,见来者是青萍,软软问道:“怎么了吗?”

    青萍将手上的竹筒双手呈给温华,警告的眼神扫过在场的两个男人。她走到温华与柳元之间站定,可怜的柳元被挤到一边,敢怒不敢言。

    看见那红塞子,温华才想起那晚姜暝把她送回林宅时……

    夜色浓重,林宅外不远。

    姜暝整个人几乎与黑夜相容,除了还有些反光的瞳孔能辨别他的位置,全身其他地方都难以看清。

    “你在这办的什么案子?”温华声音很轻,略有些喘,身上被疲惫感包裹,只是想靠说话支撑着自己不要睡过去,并没有期待能得到什么诚恳的回答。

    虽然她这么想,但公主问话,姜暝一个小官也不敢不答,好在这桩案子不是机密,说了便说了,不会出卖组织,亦不用得罪这位大人物。

    习惯了隐藏踪迹,他声音压得很低:“药奴之事公主应当有所耳闻,刑部那边怀疑百汇庄与案件勾连,派我来调查的。”

    “又是药奴?”温华精神一振:“有进展的话,能否给我一份消息?”

    “这……”姜暝有些为难。

    “不行就算了。”

    “倒也不是不行,只是您为何会关心这事?”意识到自己多嘴,姜暝立马改口道:“有消息的话下官会把情报交给公主,只要是红色塞子的竹筒,就是下官给您的消息。只不过殿下查阅完后记得把竹筒连着塞子一起交还给下官,这东西司里管的严,数目对不上的话,有些麻烦。”

    “这么麻烦?就不能用普通的竹筒吗?”

    姜暝解释道:“这塞子的材质和染料都是稀罕物,非集六部之力弄不到手,司里为防消息有假影响办案,故都用特质的信筒传信。至于为什么不用普通竹筒给殿下传信,也是为防有心之人借下官之手对殿下不利。至于如何辨别真假,等公主拿到手自会知晓。”

    拔出那鲜艳的红色筒塞,从筒内散发出一股微妙的腥臭味,虽然腥臭却又十分又特点,带着一丝淡淡却不可忽视的香甜,还混杂着各种不同层次的味道。这味道闻过一次,便是终身难忘。众人纷纷掩住鼻子,那味道却无孔不入,虽然不浓,但足够难闻。

    温华强忍着恶心从里面倒出一封卷起的纸条,纸条很小,记不下多少文字,上面简洁地写道:“百汇庄计划明日子时遣送女子十二人,目的地不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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