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唐临都城

    福康帝二年

    清明节下,柳絮浮尘,整个临都城都掩盖在一片雪白里。

    朱雀大街正中有一座四方阔大宅邸,朱漆门上被两条长长的封条从左到右又从右到左封的个结结实实,门外的石狮子上还残存着些许已经干涸的血迹。

    任谁都不会想到七日前这宅子还是车水如龙宾客如流的堂堂丞相府,然而此刻却萧条败落,任茫茫柳絮铺满了整个青石门外。

    “唉......”

    披风曳地,金丝青竹长靴踏在地面上,发出细微的咯吱声,一位约莫二十五六,只看穿着便知其身份贵重之人立在门外望着高阔门檐上的“宋府”二字唏嘘低叹了声。

    “敬朔王爷,咱们进去吧?”

    在他身后相隔半尺远另有一中年男人,留着八字须,身上着的是北唐高官才能穿的紫红官服,看似恭敬问询,但却在说这话的同时朝身后的随从挥了挥手。

    他话音刚落,还不待敬朔王爷回应,随从便利落的到了门前三下五除二便将红色大门上的封条撕了个一干二净。

    敬朔王爷微偏了脸瞅了中年男人一眼,似笑非笑,“方大人还是如此性急?”

    “王爷见谅,属下不过是奉命行事。”

    被唤作方大人的中年男人朝敬朔王爷拱了拱手,礼数看似周到,却也多了些敷衍。

    敬朔王爷见状不由垂了眼,敛了唇角的一抹讥笑,“据闻那日是方大人手下的黑麒麟抄的宋家,若宋家当真还有人活着,那却是方大人做事不够谨慎了。”

    方钟离神色一僵,正要说些什么,却见敬朔王爷已甩了披风抬脚朝前去,他的目光里不由含了几分阴沉之色。

    “亦寒。”

    他冷声唤身后人。

    “大人。”

    唤声落,一个身姿矫捷的年轻人便从后方走了过来,他垂首侧立,认真听方钟离说话。

    “让人细细搜查,一丝一毫异状都不可放过,今日是宋熹头七,明日就是清明,若宋家还有人活着,必然会来祭奠宋熹。”

    他说这话时眼神掠过牌匾上的“宋府”二字不由又皱起了眉头,随即又吩咐道:“让人将牌匾摘下来烧了。”

    “方大人?”

    恰在此时,前头的敬朔王爷已然踏进了宋府的门槛,见方钟离还站在原地不动,不由回头唤道。

    方钟离听着敬朔王爷的唤声,突然想起了一事,心头微动,颊边的几根胡子也不由跟着翘了翘,他总觉得眼前这位刚被皇上召进京的王爷并不似表面上这般随和好说话,于是面上也多了几分慎重。

    “王爷,属下在,”他这回没了方才的言不由心,迅速朝身旁的方亦寒点了点头,随即撩了衣摆踏上了宋府门前的台阶。

    “方大人,让人去看看吧,看看宋府还落下什么值钱的东西。”

    敬朔王爷进了门,站在门口居高临下打量着宋府的前院,双手拢在了胸前,话语里含了几分嘲弄之意。

    “是,王爷。”

    方钟离恍若未听出敬朔王爷话中的嘲意,而是朝敬朔王爷行了一礼并未谦让,当即便带人朝宋府后院走去。

    敬朔王爷望着方钟离的背影沉了眼。

    七日前,宋熹因勾结西越人倒卖雍安郡的铁矿一事在朝堂上被皇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斩杀,随后皇上又命方钟离带着黑麒麟来宋府抓人。

    说是抓人,但皇上又另给了旨意,即反抗者当场诛杀。

    方钟离从前是太子府的一名推官,随着太子做了皇帝,太子府的人也水涨船高,在皇上继位之初,方钟离便掌了从前太子府的府兵,亦即今日的黑麒麟。

    这些黑麒麟凶狠异常,杀人更是不眨眼。

    外人不知,敬朔王爷却知这方钟离与宋熹有些说不得的仇怨。

    但说来这仇怨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

    不过是从前方钟离落魄时曾在街上变卖假药骗人,偶有一日被宋熹撞见,宋熹不但让方钟离赔了买药人一笔钱,还将方钟离余下的那些药全都毁掉了。

    这事说来还是宋熹开了恩,毕竟以宋熹丞相之身一没让人打骂方钟离,二也没让人将他送官,还给了他一次谋生的机会。

    可谁知这方钟离竟将宋熹记恨起来,一朝得了势便开始报复宋熹。

    勾结西越之事不知真假,敬朔王爷不好评判,但方钟离却是实实在在的将皇上的旨意发挥到了极致。

    当日,方钟离率了一批黑麒麟去宋家抓人,非但一个没抓回,反是将宋家杀了个寸甲不留。

    呃,也不是,据说宋家小女当时是逃出来了的,敬朔王爷想着得来的消息,不由提起了一颗心来。

    彼时敬朔王爷在京里还未去封地时偶会进宫陪皇祖母,他是见过宋熹这个女儿的。

    小女孩长得玉雪可爱,乖巧又伶俐,一看便是个聪明孩子,只是宋夫人身子弱,生这个女儿时有些难产,致使这小女孩生下来便体弱有疾,但这并不妨碍宋熹喜爱这个女儿。

    想起今日方钟离所来宋府的目的,敬朔王爷便不觉朝身后招了招手。

    “王爷,”身后侍卫上前。

    “去跟着方钟离的人,若是......”

    敬朔王爷沉吟一句,忽又有些自嘲,他如今被圈进在京里,即便遇到了那女孩儿,又能帮上什么忙呢?

    这般想着,但他仍不由自觉的吩咐着道:“若是发现异常,记得行些方便。”

    侍卫随他多年,自是明白他的意思,随即抱拳悄没生息的离开了。

    敬朔王爷长吁一口气,望着天边排着队飞过的一群大雁神情有些厌倦,只不过回来几日,他便觉得京里的日子乏味又难捱。

    时间仿佛停驻,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敬朔王爷百无聊赖已在宋府前院盘桓了好几圈之后,才见方钟离带人从后院回来。

    方钟离的神色有些奇怪,但细看,似乎有些气急败坏。

    敬朔王爷不由好奇,“方大人,出何事了?”

    方钟离阴沉着脸并未立刻回答,却是方钟离身后的年轻人应道:“回王爷,宋府后院其中一间屋子被火焚了。”

    “火焚了?”

    敬朔王爷挑了挑眉,“方大人竟也未察觉?”

    “回王爷,近几日正是清明,城中偶有烟火也属正常,是以......”

    年轻人并未说下去,敬朔王爷点点头表示理解,“这也不是什么大事,说不得是哪里来的火引子落在了宋府。”

    “王爷说的是。”

    年轻人应承道。

    唯有方钟离默不作声,因为大家都明白此事绝不会是敬朔王爷说的这般简单。

    “走吧,事办完了,回去复命吧。”

    敬朔王爷见状,不由摇摇头,转身朝回去。

    他知道皇上让他随方钟离来这一趟的原因,不过是敲山震虎罢了。

    然而,方钟离却望着敬朔王爷的背影寻思着,宋府这场火绝对有问题。

    “一共多少具尸体?”

    方钟离问身后的方亦寒。

    “七十三具,”方亦寒拱手回道。

    “七十三具?”

    方钟离默默掐算,“有没有宋锦弦?”

    方亦寒稍稍顿了顿,“被焚的那间屋子发现了一具尸体,下头的人说宋锦弦那日被刺中了脸,大人知晓,咱们的毒......”

    方亦寒没说完,但方钟离已然明白了方亦寒的意思。

    他稍稍放了心,想起另一事,“宋熹的女儿确认是被箭射中后才落的水?”

    “是,属下亲眼所见,”方亦寒很肯定,“她后背中箭,且箭头也淬了毒。”

    “唔,”方钟离捋捋唇上的胡须,正要再说什么,却忽听远远传来一道高亢的唢呐声。

    “这是?”

    方亦寒也听到了这声音,忙道:“应是边府在为边老夫人送灵。”

    “今日?”

    方钟离蹙眉。

    “是,听闻边老夫人七日前吐血而亡。”

    “哼,”方钟离冷笑,“都说边政与宋熹是死对头,可这边老夫人却因宋熹之死忧心吐血,倒真是笑话。”

    “是,”方亦寒点头附和。

    “边家送灵自哪个城门出?”

    方钟离忽然问方亦寒。

    “西城门,”方亦寒回,“送灵乃是不吉之事,按规矩,都是从西城门出。”

    “走,去西城门。”

    方钟离眸中闪过阴恻恻的笑,甩了甩袖子拔腿就走。

    “大人以为边家人会将宋小姐......”

    方亦寒紧跟其后。

    “没准,”方钟离回以一个冷哼。

    若是能抓边家一个现行,说不得皇上也会发落边家人。

    到那时......

    方钟离一想到将要发生的事情,便忽然有些迫不及待了。

    而这边已走了半程的敬朔王爷见方钟离还未跟上来,不由皱了皱眉头,问身后侍卫,“方钟离呢?”

    侍卫回转马头朝后去,不过片刻便又返回来。

    “方大人一行朝西边去了,”侍卫回禀道。

    “西边?西城门?”

    敬朔王爷自然也听到了那声唢呐,闻言不由也打马回身,“走,去西城门。”

    可敬朔王爷到底比方钟离晚了片刻,等敬朔王爷赶到时,只见西城门内,一群白衣孝服的人正将方钟离一行围在中间。

    剑拔弩张,眼看着便要是一场大战。

    “边大人,”敬朔王爷见状着急下马忙唤。

    “呃,是敬朔王爷,”边家如今的家主边政,从人群中分开来,见是敬朔王爷,拱拱手,不冷不热的回应,“敬朔王爷为何也来此?”

    嘲讽意味极浓,敬朔王爷苦笑。

    “本王顺道,顺道......”

    说实话,敬朔王爷有些怵边政。

    谁让边政曾做过他的老师,教导过他呢?

    “是皇上派敬朔王爷与本官一道追查宋家余孽,”另一边的方钟离却冷笑开口,死活要拉敬朔王爷下水。

    “方大人......”

    敬朔王爷无奈的翻了个白眼。

    京里谁都知边家主边政虽只是个小小的翰林编修,官不仅小而且脾气还臭的不可一世,但却无人敢招惹他,为何?

    只因啊,边家人历代从军,靠的从不是文官这张嘴这个脑子,而是实打实的马上功夫,杀海寇,驱北荣,累累军功让边家人从不屑于在朝堂上与人耍嘴皮子。

    就比如眼前,方钟离想开边老夫人的棺柩查看有没有藏人,那就是在找死。

    也不知是不是以为得了皇上几日的宠幸,便可无法无天连边家人都敢招惹了。

    敬朔王爷瞥见路两旁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知道这事闹大了对双方都不好,不由伸手捏了捏发疼的额头,正要转圜几句,却见边政不顾身旁极力拉扯他的边夫人,忽然唬了脸,“王爷也以为边家私藏了宋家人?”

    “不敢,不敢,”敬朔王爷下意识的摆手回道。

    “哼,”边政冷哼一声,也不给敬朔王爷好脸色,更不屑于给方钟离一个眼神。

    就在敬朔王爷绞尽脑汁想着如何化解眼前困境时,却突听边政又道:“也罢,既然王爷也在,本官若再执意不肯让你们查验,岂不是以为本官心里有鬼?”

    “如此打搅老夫人岂非不敬......”

    敬朔王爷忙摆手,并不肯让边政开棺。

    “如此便不是打搅了?”

    边政吹胡子瞪眼,意思是挡了他们送灵的路,又怎能不是打搅?

    说着也不管敬朔王爷的阻挠,朝边家人摆了摆手,“去开棺吧。”

    “边大人......”

    敬朔王爷还要说什么,却被边政制止,“身正不怕影子斜,有人想看便看吧,不然某些人怕是又会咬牙切齿睡不着觉。”

    都说边政的嘴带了钩子,从前宋熹活着时,两人不大对付,就算宋熹后来做了丞相,见着边政都得绕着走。

    如今的方钟离也算是领教了,但事情到了这份上,该得罪的也得罪了,若再不让他看一眼边老夫人的棺,他无论如何不能安心。

    于是,在一众边家子弟的合力下,本被封死的棺木又被打了开来。

    围观的百姓对边家人多有敬仰,见此情形,竟突然安静下来,且个个神情肃穆,望着方钟离的神色也多了些不耻与唾弃。

    边政先是走到棺木前,朝棺木的方向跪了下去,叩了三个头,才朝方钟离冷哼了声,“方大人,请吧。”

    方钟离见此情形已然预知到最终的结果恐与他想的不大一样,但事到临头再退却非他行事作风,于是只好硬着头皮上前。

    棺木大约到他腰间,他只略微弯弯身子便可窥见棺内一切。

    果然,棺内只躺着一位银发老妇人,方钟离见过,确实是边老夫人。

    方钟离心中有些失望,但他心思转的极快,见路旁指指点点的人越来越多,顷刻便朝棺木双膝跪下,“边老夫人勿怪,只因皇命难违。”

    说着又朝棺木接连叩了三个响头,模样无比的真诚。

    边政却根本不看他,只让边家子弟又封了棺,斜了一眼敬朔王爷才令人又重新抬起了棺木。

    边家子弟多是自小习武,个个身强体壮,抬起百十斤重的棺木走起路来也若无物。

    敬朔王爷望着一众边家人远去的背影,转头斜了愣在原地的方钟离一眼,哼了哼什么也没说纵身上马扭头走了。

    “大人,”方亦寒见状,不由上前问询方钟离。

    “走吧,”方钟离捋捋颊边的胡须,神色泰然,似若方才的事不曾发生过一般,也不管一旁目露鄙弃的人群,转身也上马回转离了西城门。

    这场将要流血的打斗只在一刻钟间便又消弭于无形。

    但随着人潮散去,在街角拐弯处,却有一个瘦高的戴着斗笠的窈窕身影斜抱着一把剑将这一切尽收眼中。

    夜幕沉沉,黑暗笼罩着整个山头。

    这山是边家墓地所在。

    临都规矩,送灵后要在陵墓前停灵三日方可下葬。

    边家子弟都回了,只余边政并一个老仆在。

    棺木旁的油灯忽明忽灭,鸟鸣声嘶,伸手不见五指。

    边政闭目打坐,忽闻一侧林子里传来一道飞鸟扑棱着翅膀的声响,他警觉抬眼,可入目的却是老仆歪倒的昏睡身影。

    他悚然惊醒,再然后,他颈间一麻,立时没了知觉。

    边政身后,一道窈窕的身影接住他侧倒的身子将之轻轻放置一旁,随后又警惕的望了四周几眼,见再无动静,才疾步走到棺木边上。

    只见她手中持剑,剑尖在棺木边缘左右轻点数下,须臾间那本被封了盖的棺木下头竟兀自延伸出一块木板,暗色里,隐约蜷缩着一个瘦弱人影。

    她见状立时停了手,迅速将剑回鞘,两步走到棺木尾部弯下腰,再起身时她已然将人抱起,接着她后腿回旋,将那木板又缓缓踢进了棺木里。

    “大恩不言谢。”

    只见她微福了身朝棺木方向略施了一礼,回首望了眼身后的暗夜,再不耽搁转身没入了黝黑的树林。

    树叶婆娑,风声呜咽,在悲歌清明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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