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潘虎的尸体已被清洗干净,按照虎头寨的规矩,潘虎明日就会被放到祭台上焚烧。

    潘仁海神情悲戚,只一夜便苍老了许多,他最后望了一眼潘虎肿胀的脸,闭紧了双眼,半晌才睁开,人死不能复生,潘仁海敛了眼底的哀伤,到底还是给潘虎盖上了白布。

    屋外,为潘虎清洗尸体的中年老仆走了过来,他怀里正抱着一堆裹满了泥浆的衣服,见潘仁海从屋中走出来,忙上前问道:“二当家,你看这衣裳......”

    潘仁海盯着那衣裳,认出是潘虎在沼泽地所穿的那身,摆摆手,“明日一起烧了吧。”

    说完这些,潘仁海再不看那些衣裳,转身就走。

    但看着潘仁海虚浮的脚步以及佝偻着的腰,老仆怜悯似的摇了摇头,想起潘仁海所说明日将衣裳烧了的话,又习惯性的将怀里的衣裳抖了抖。

    只是随着衣裳抖动,却听“当”的一声,似有什么东西从衣裳袖里掉落在地。

    潘仁海也听到了这声音,猝然回头,但却什么也没看见,不由厉声质问老仆道:“刚才什么声音?”

    老仆也被惊了一跳,忙低头去瞧,又挪了挪脚,这才在脚边发现了一样似黄又比黄色深些,像红色,却又比红色浅些的石头。

    老仆慌忙将石头捡起,一只手抱紧怀里的衣裳,一只手将石头高高擎起,朝着潘仁海的方向,巴巴解释道:“这个,是这个,石头。”

    “石头?”潘仁海两步走到老仆身边,将老仆手中的石头拿了过来,细细瞧了眼,见那石头形似椭圆,说是石头更似一枚琥珀卵石。

    “是从衣裳里掉落的?”

    潘仁海紧紧握着卵石,死死望着老仆怀中的衣裳。

    “是,是......”

    老仆咽了口唾沫,有些不安的应道。

    “给我,”潘仁海一把将老仆怀中的衣裳抢了过来,疯了似的上下抖动,又翻遍了每个衣兜,却再无任何发现。

    他神情怔忪,眸中涨满了失望又生了疑惑,半晌才又将衣裳又还给了老仆。

    “去吧,”最后朝老仆摆摆手。

    “是,”老仆忙不迭的抱紧衣裳离开。

    望着手中的卵石,潘仁海心绪忽然变得复杂,素来多疑的他,直觉以为,这枚卵石被潘虎放在袖中,定然有别的用意。

    而这卵石,整个虎头寨只有一个地方有。

    眼角余光看到有人靠近,潘仁海忙将卵石握在了手中。

    “二当家,”是赵长明。

    “嗯,”潘仁海在面对赵长明时,感情是有些复杂的。

    二十年前他们刚到虎头寨不久,根基并不稳。

    因自个儿子性子不好的缘故,没少在寨子里惹事,潘仁海与朱凌云那时又因要巩固在虎头寨的地位,于是想着寻个差不多年纪性子稳重的孩子陪着儿子,一来有个伴,二来也能事事规劝着,再不济等儿子惹了事,也能第一时间来告诉他。

    这挑来挑去,便看中了赵长明。

    彼时赵长明也不过是个五六岁的孩子,与他们前后脚到的虎头寨。

    看到这孩子的第一眼,潘仁海便觉得这孩子心性沉稳且不是个多嘴多舌的。

    因着话少,被欺负了也不说出去的缘故,赵长明也入了儿子的眼。

    就这样一来二去,赵长明做了儿子的随从。

    后来,潘仁海又欣喜的发现赵长明这孩子还极能吃得苦,于是潘仁海只稍稍想了想,便开始教赵长明习武。

    只可惜的是,赵长明根基不佳,练到了十岁上,他便发现赵长明的内力已无法精进了。

    可又令他欣慰的是,赵长明只除了内力不佳外,倒是将他的双刀绝技学了个五六分去。

    但因为一些缘故,他并不愿意让外人知晓他使得是双刀,于是后来他便花费重金寻人给赵长明做了一对匕首,兼之他双刀的技巧,又有匕首寸短寸险的优势,一时间,赵长明的双匕便成了杀人的利器。

    潘仁海不知道赵长明替自己儿子到底杀过多少人,但每回儿子下山,只要有赵长明跟随,他都是极为放心的。

    但实在没想到,这回,就算赵长明也没能挽救儿子的性命。

    潘仁海老眼浑浊,盯着赵长明的目光里便含了几分复杂意味。

    存了怨怼。

    但现在的赵长明却远不是当年的孩子了。

    赵长明的双匕已练得出神入化,且赵长明与人打斗时,从来都拼上了自己的性命,就算他对上赵长明也未必有十分的胜算。

    且,如今儿子死了,他在虎头寨又失了一份助力,此时,断不可再与赵长明生了嫌隙。

    于是在这样一番婉转的心思后,潘仁海的声音已与往常一般,“长明好些了没?”

    是问候,而非埋怨。

    赵长明眼中闪过一抹罕见的波动后,当下却朝潘仁海跪了下来,叩了个头,又将自己的一对匕首高高举起道:“请二当家责罚长明。”

    语气铿锵,丝毫没有犹豫。

    潘仁海见状,眼眸闪了闪,弯腰将赵长明扶了起来,“这事不怪你。”

    赵长明不肯起,但潘仁海使了内力一下便将赵长明托了起来,见赵长明垂着头仍固执的举着双匕,潘仁海叹了口气,“是我惯坏了他,这事也确实怨不得你。只是......”

    潘仁海话说一半忽然停了话头。

    “二当家吩咐。”

    赵长明并未抬头,似已习惯了潘仁海交代他做事。

    “你可知......”

    潘仁海思忖了片刻,刚起了个话头,但不知为何,沼泽地旁的那颗老树突然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只在这须臾功夫,潘仁海便不自觉的又咽回了欲出口的话。

    还是等等吧,等他今晚去那地瞧瞧再说吧。

    潘仁海拍了拍赵长明的肩头,出口的话就成了,“明日祭台还需要你看着,早些回去歇着吧。”

    将自个儿子的尸体放在祭台上焚烧,他这个父亲无论如何看不下去。

    所以,明日还是让赵长明去看着吧。

    潘仁海心下想到这里,瞬间便又失了精气神。

    “回去吧,”潘仁海朝赵长明挥挥手,示意赵长明离开。

    “是。”

    赵长明又跪地朝潘仁海磕了一个头,再没发一言转身回去了。

    潘仁海望着赵长明的背影,又捏了捏手中的卵石,眸光瞬间便眯成了一条缝。

    与潘仁海的院子隔着一面墙的小院是潘虎的住处。

    潘虎死了,潘仁海终将这怒气发泄到了潘虎从前的那些纵惯着他的随从身上了,这些人都被潘仁海打了一顿,撵的撵关的关。

    此刻,偌大的院子一片死寂,唯有一个老仆在一边收拾潘虎的衣物一边不停叹气。

    “唉,你说这好好的衣裳烧了挺可惜,”老仆捡起一件镶着银丝的马褂对着外头的光线打量了又打量。

    可尽管如此,他并不敢私留这些衣裳。

    虎头寨里,二当家的脾气,没人比老仆更了解。

    “唉,你说二爷到底咋就去了沼泽地,连大当家那么厉害的都死在那里了,”老仆又叨叨着说了句。

    说完将潘虎的东西一一都打包在了一个包袱里,不多时就将潘虎的东西装了满满好几个包袱。

    “人死如灯灭,唉,”老仆又叹息一声,将屋中东西又左左右右看了遍,最后将目光落在了潘虎那沾满了泥浆的衣裳上。

    “奇怪,二爷的皮鞭怎么不见了?”

    老仆目露疑惑,转而又抖动了几下,却没有东西落下来。

    “除了那石头,什么都没有啊,二当家也检查过了,”老仆自言自语,但也并未将此事太放在心上。

    “呃,许是二当家拿去了吧,”最后老仆一锤定音,将这些脏衣裳又找了个包袱单独包住,再未纠结此事。

    可他不知的是,就在这屋门外,窗棂边,正有一人静静看着他。

    将他的所作所为尽收眼底。

    甚至于他的每一次自言自语也全被那人听了去。

    夜的下半程,大多数人都会陷入沉睡里。

    可仍有些人,却趁着这夜色去做些不欲为人知之事。

    虎头寨有两处地方,人迹最为罕至。

    沼泽地为其一。

    而另一个,便是在虎头寨的另一边,与沼泽地隔着一个虎鼻子相互对应的地方,那片神秘的树林。

    苍天蔽日,终年不见日光。

    可却无人知,就在这无人敢去的幽森之地,还有一块美丽秘境。

    方圆几丈的地方铺满了各式各样的卵石,琥珀色的卵石发出或明黄或暗黄抑或深红似血的颜色,将这块土地映照的如仙境一般。

    溪水潺潺,水流从卵石上划过,可那些卵石的光辉却不减分毫。

    潘仁海刚到虎头寨时也曾来过此处树林,但除捡了几块好看的石头外,却是什么也没有发现。

    于是望着眼前不曾见过的景象,他竟情不自禁的抿住了呼吸,瞪圆了双眼。

    就在他伸手想捡一块水中的卵石时,却突闻背后传来了一声声沉重的呼吸。

    他立刻绷直了身子,握紧了手中的长刀,猛然回头,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双闪着红光的眼。

    是獓因兽!

    潘仁海这念头刚闪过,不及欣喜,不及细思,便又忽听一声哨音从背后响起。

    当即意识到不妙,潘仁海手中双刀即刻出鞘,在刀锋划过獓因兽的脑袋时,他的整个身子也极速的后退。

    獓因兽似被他的刀伤了额头,暴躁咆哮的跳了起来,但却并未追赶过来。

    正当潘仁海庆幸之时,却猛地记起那哨音是从自己背后传来的。

    “咔嚓”声响,左臂伴之剧痛,不及心惊,潘仁海左手的刀便与手腕齐齐落地。

    潘仁海反应极快,无视左臂的痛,以右手之刀迅疾后递,但对方似早料到他会用这招,一个空翻便躲去了这致命一击,随后又以泥鳅之姿斜斜捡起他落在地上的长刀,一蹬一撑下,在潘仁海转身的瞬间,“噗嗤”一声,将刀递进了潘仁海的心口。

    “你......”

    潘仁海死死盯着眼前拿刀的人,话刚出口,鲜血便从唇角喷出洒在了胸前的刀上。

    刀入又出,话不及说完,潘仁海便踉跄着倒在了一旁的溪水里。

    随即他的刀也被扔在了溪中,长刀与溪里的石头碰撞发出一道清脆的响声,铮铮鸣响,令人耳膜生疼,潘仁海瞪着不甘的双眼,望着那个俯身低头嘲弄他的人脸,想抓住什么却最终还是无力的垂下了手。

    鲜血,如断线的珠子,弯弯绕着在溪水里流淌,在五彩斑斓的石头光影里,片刻便失了痕迹。

    “嗷呜......”

    困兽似的叫声,夹杂着暴怒、兴奋与挣扎,在这幽秘之地久久响彻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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