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一入夜就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苏旎跌跌撞撞地就着星幕散发出的微薄光亮一路向前,一直到了龙门山寨所在山脉的侧面山脚处。这里山脉连绵,有高有矮,这处山坡恰好不高,对于苏旎这样曾经以上山采药为业的人而言,走起来不算太艰难。

    山脚下的空地上灯火通明,许多的兵士正在整理战场,有的在整理营地。从人数看来应该有近千人的规模,营中看来极其有序规整,似乎战事已歇。

    苏旎却越发觉得有些不对,这场战事若她是魏烜,以千人的规模围攻数百人,应是极易控制局面才是。她开始回忆,那时候的邢彦正拉着她在书房密室的榻上,的确不像是事先知道的样子,那么这场本应该速战速决的战事何以从白天打到入夜?

    她脑中想了若干种可能性,唯一的一种可能就是魏烜和邢彦是互相知根底了的。

    只是这场戏要做到逼真,所以邢彦又不能提前得知所有细节。而这场战事既然是做戏,就得做足了,所以才会打得声势浩大,时间长久。

    那么……演员有了,台子也有了,看客又是谁呢?

    兵营中忽然出现一队人马,打头的高呼起来,“殿下归营!”“殿下归营!”由远及近,一声高过一声。

    人头开始攒动,大营中人人带了喜悦的神情,将士们纷纷围拢来,声浪如浪潮般涌动。

    苏旎站在侧面的山林之中,身处暗处遥遥看到一队人马疾驰入营,打头的那个入营后翻身下马,一身黑甲,肩宽腿长,龙精虎猛,正是许久未见的魏烜。

    营中将士们纷纷单膝下跪行礼,迎接他的到来。

    那一队人马入营之后,其后跟着一辆马车,正是苏旎那日见过郡主所乘用的,所以温夜玉应是如期被魏烜所救回。

    可是并不见魏烜回头去接引郡主,只有几名将领迎上前去行礼。另外跟着的几人随同他进了营中帅帐,其中赫然跟着一个眼熟的身影,正是邢彦!

    “何人在此徘徊!”

    苏旎蓦然一惊,连忙低头遮掩住身形,好在山林之中野兽众多,入夜之后视线受阻,巡防的军士没再看见动静,暂且放过了她隐身所在之处,继续带了人向前走去。

    他们是在搜寻什么人么?怎么会夜巡到山的这一面来?

    夜巡的军士很快回了营,刚才打头的那位直接上报了一位领头的将领,然后那将领进了帅帐。

    苏旎暗想他们刚才也没看到什么,就这么点风吹草动难不成也要上报给魏烜?而且郡主也已经救回,但是军队却并不拔营,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

    正在琢磨不定的时候,忽地帅帐之中传出来一阵骚乱,不知发生了何事。

    刚才进去的将领率先出了来,直接擒住刚才来报的军士衣领,让他即刻带人随他进山搜人,似乎有意一般,大声呼喝了一句:“殿下毒发,速速找来那位医侍,人命关天,如若殿下有差池,我等均要赔上性命!”

    那军士一个踉跄,伸手扶住盔甲帽,紧随而去。

    “毒发?”苏旎低声自语了一句,是了,魏烜的毒颇为诡异,一直未全数出清。但是理应不至于毒发如此严重,只是不能使用内力而已。

    难道他用了内力?

    可是他身边自有解毒圣手在,自己这点微末伎俩治点普通伤病也就罢了,这内功拔毒她也不是很会。

    心中仍在踌躇,脚下就如同灌了铅一般挪不动脚步。

    本来只是想着看一看他就继续北上的,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即使腿儿着也要逃走。她抬起头上,一弯月牙已经攀上树梢,静悄悄地也回望着她。

    她举目远眺幽暗的山林,林中时不时传来夜间鸟类的鸣叫。只要她坚定一些,明日不行,后日也能出山了。她摸了摸背上的行囊,其中包着干粮和水,一时半会儿她也饿不着。

    只要再坚定一些,她就能自由了,去到一个谁也不认识谁的地方,有一技之长自然能活下去。

    “殿下的毒伤势不轻,听说是旧伤,一直未曾好。若不是那邢大当家的献上一枚续命丹药有奇效,此时怕是不妙的很。”

    夜巡的将领带了一列军士又返了回来,看来是不死心想要搜寻此地了。

    续命丹药?难道这就是邢彦用来保命的东西?

    可是所谓续命,都不过是一些质地极佳的人参大补之类的,那定然是不行的,反而会逆行倒施,将毒素深入血脉……

    还没思索清楚,苏旎噌地站了起来。

    黑黝黝的林地之中赫然出现了一个人影,将在附近只能就着火把搜寻的军士们都惊了一跳。

    领头的将领迅速上前,将火把伸去她面前细看,果然是一个颜色极佳的姑娘,面色有些苍白,盈盈一双妙目看得人心惊,他不敢再细看,将人松松地押住,“请”了回去。

    营中处处篝火通明,其中帅帐最大,那将领将她领到了帅帐前,也不进去通报一声,就自去了。

    苏旎心中还在思忖魏烜的毒如今不知进展到何种地步了,好在针包尚在包裹之中,若是有紧急情况应能应付一二。

    她撩起帐帘走进了帐内,才发现这帅帐不是一般的大,空间宽敞,内里铺了地毡。山中入夜后时而有风,这帷帐之中竟觉不出丝毫来。

    帅帐内还有一张雕工精美的屏风,用以分隔内外,烛火照明下,那屏风后头应是供他休憩的软榻。

    此时早已入夜,按说如果将帅中毒,营中应该早就喧闹起来,可是此刻除了营帐之中偶有的烛火噼啪声响,就只剩下了她自己的呼吸声。

    苏旎这才觉得有些不对,可是已经是后知后觉了。

    已经许久不见这位昔日里她当作老板的人了,二人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裹挟其中,刚才的关心则乱现下里全成了乱麻麻的一团心绪,颇让她不太自在。

    她绕过屏风一看,软榻是软榻,上面却空无一人。

    苏旎既暗暗心惊,又不觉松下一口气,立刻就想趁人不在自己悄无声息原路逃出去,刚到帐前,帐门便唰地被一只手掀了开,一阵山间清郎的夜风迎面扑入,一个高大的男人跨了进来。

    帐中烛火随着夜风闪了几闪,就着扑朔的灯火,苏旎见到了许久未见的靖远亲王魏烜,立在了自己面前。

    她愣在了原地,仿佛被施了法僵在了那里。魏烜脚下亦是一顿,看了她一眼,又仿佛什么事也没有一般,从她身边走过,转身到一旁盥洗。

    她身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地脱掉铠甲的声音,紧接着是一阵轻盈的水滴声,似是在擦洗。

    苏旎站着不敢动,也不敢转身。这人明明白白的好得很,哪里有半分中毒的样子!

    她暗暗叹了口气,很是后悔自己浑身心眼子加在一起也比不过他。

    “转过来。”

    苏旎许久未曾听到他的声音了,心中竟生出些奇异的情绪来,低沉嗓音穿耳而过时有些麻麻的。她沉了口气,依言转过身去,垂着眸不敢直视他。

    他黑甲已除,只穿着宽大的内袍,走上前来,抬手抚了抚她耳边散落的长发,手指就落到了她的颊边。

    苏旎一惊,往后退了一步,他的手指就落了空。魏烜垂眸去看她缓缓道,“莫怕,本王不吃人。”

    苏旎心中狂跳,依旧不敢抬头又后退了一步:“小女与王爷天差地别,只是因为听到王爷毒重发作才回了头来见,如今见王爷无事,我也就放心了。还请王爷放小女离去。”

    魏烜沉默不语,片刻后才上前一步,在她耳畔低声道,“跟了本王,你想要什么不能给?”说着便展臂拥住了她。

    “王爷!”苏旎此刻才抬眼直视了魏烜,语气之中带着颤抖。

    魏烜望着她,二人视线焦灼,他面上本来平静无波,甚至还带了些温柔的表情渐渐消失。

    苏旎视线盯着他,并无任何闪躲,更无羞涩之意,若是在古代看来甚至可能会治上一个大不敬之罪。

    “王爷若是要我委身,我即刻就除去衣衫。”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吐露出来,语气平稳。

    魏烜闻言,眸中神色冷凝,逐渐带了怒气,这句话于尊贵的王爷而言太过冒犯。

    “上一次我已经以行动回答过王爷了。若是王爷想要我明白地说一次,我便再说一次。王爷要我这肉身有何用处?不过一晌之欢愉,片刻便无。我不过一边陲孤女,蒙王爷仁义救下一命,自当感恩,是以我自问对于王爷的伤势是尽心尽力,并不敢居功甚或懈怠。如今王爷又瞧上了这具身体,我就得依命侍寝,我不过一女子,连命都难以自保,哪里还有得选?”

    她一口气说下来,微微有些气喘,“若是王爷今夜定要我侍寝,那我便侍寝,可是又何苦要使了苦肉计将我骗来?”

    魏烜静静看着她,眸中两簇小小烛火昭示着他心中积蓄的怒火,片刻才道:“不使计,你怕不是早就跑了。使了点微末之计,才知你心中应是记挂本王的。”

    苏旎道:“我与王爷是过命之交,又是习医的,听闻王爷有难没有扭头就跑的道理,自然是要来看一看的。今日若是换了别的什么人,我也是会回来看看的。”

    魏烜盯了她,似乎是被气得不轻,冷笑道,“既如此……你也见到了,本王好好的。”

    他大步走到帐门前,不再看她,一把撩开帐幔,“滚!”

    夜风又再灌入帐中,将苏旎因情绪上头的脑袋吹得清醒了几分,她抬起眼眸去看站在帐门前的男人,其实跟在他身边这许久,极少见到他有如此语气说话的时候,但见他神色冷漠,应是真的生气了。

    苏旎垂着头便从他面前匆匆走了出去。

    营内有军士值夜,见她一人夜半从帅帐中出来,都有些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正好今夜将她带回的那将领也在,见了苏旎也算是脸熟的人了,二人视线撞上就有了些尴尬,将领自知自己诓骗在先,有些理亏。

    于是便让她等候片刻,他去帅帐代为询问是否再给她分帐以作休息。

    谁知那将领还未进到帅帐,便见魏烜掀起帐门,本就高大的身躯,还端着一张傲然的脸,营中篝火冉冉映在他的丰神俊逸的面庞上,清楚地照出他的怒气,“让她怎么来的怎么走!”语气不容置疑。

    苏旎定定看了他一眼,眸中情绪一闪而过,随即转身,头也不回的迈步出了军营。

    魏烜盯着她瘦削的背影渐行渐远,薄唇紧抿。

    那将领却有些懵了,口中呐呐进言道,“殿下,这……山中入夜之后危险啊,这里的山林不比别处,虎狼豺狗都是有的。一个孤身姑娘家,如何靠着双腿走出这野山?”他说完瞧着魏烜脸色不虞,咽了口唾沫接着道,“若是她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您训斥几句也就罢了,白日里让属下将她送回城里,也算对她家人有个交代。”

    家人…魏烜侧目瞥了那将领一眼,转身“哗啦”一声放下帐门,“你若是闲的,就去自领绕营跑二十圈!”

    那将领吓得一哆嗦,便也不敢再多言。他领了来剿匪的军令,本就有着雄心壮志来立功的,没成想竟然王爷跟了一起来。他想着殿下亲自来接了郡主也算合情合理,可是没想到这场本来计划中速战速决的仗,打了大半日,一直到入夜才消停。

    别的也就不说了,伤亡也没有几个,匪更是寥寥几个,抓起来放着了。

    他是不懂上面的人打的什么算盘,接到急令上山搜查时也是亲自带了人去山里巡查,结果查出来这么一个娇弱的姑娘。

    到这里,他是委实看不懂了。一个姑娘家,孤身一人在山里巴巴地看着他们军营也就罢了,按照他的逻辑这必然是有相好的在营里了。真是没想到,那“相好的”竟然是王爷。

    娇人儿带去了王爷跟前,二人理应是琴瑟和鸣的时候,将那样貌家世都好的郡主被冷在一边也算说得过去吧。虽说军营里不让妄议这些花边新闻,可是他却觉得王爷有了这些才算有了人气儿,过去那样和尚般的日子才叫人揣测不定呢。

    只是这二人不知又出了何事,竟还如此触怒了殿下,以至于要让王爷花心思使计才逮着的人竟又生生的给驱赶了去,还是在深夜。

    将领瞧着苏旎越来越小的背影,直至隐入黑暗的山林之中,暗自摇了摇头。罢了,这小性子也是倔强,是不能惯着。

    此时已深夜,山林之中伸手不见五指。

    苏旎出了营地不过百米便几乎看不清前路了,她原本也是打算找到安全之地在林中休息的,现在耽搁了许久,只能硬着头皮往前找找地方,再做打算。

    包裹之中除了必备的干粮和水,针包之外还有两把她之前打造的柳叶刀。柳叶刀锋利无比,且窄小好藏,她也带了出来一把藏于靴中,一把在腰间裹好。

    月牙已经偏了西,她只身一人越走周围越安静,一度心中就生了悔意。

    山林中的路并不平坦,脚下又有不少碎石,她背着包裹,轻一脚重一脚地走,神经越发紧绷,就在此时看到了一处山洞。

    山洞颇大,一眼能见到底,上沿的石头非常大,倒是刚好可以遮风挡雨。洞中平坦,还有前人留下的草席和燃尽的蜡烛,应是之前也有人留宿于此,想来此地应是安全的。

    苏旎便进了洞,抱着包裹,背靠山壁坐在了草席上,闭上了眼想要休息片刻,脑中却是乱哄哄的,一时是邢彦将她抛去软榻之上,自己毫无招架之力;一时是魏烜怒气勃发的双眸。

    她将脸埋去了双臂之间,想着还是要想些法子,隐匿去这女身才方便外出行走。

    “苏旎!”

    她脑中正在胡思乱想,忽地洞外黑暗中传来一声轻缓地呼喊,惊得她汗毛都竖了起来。

    这声音……

    苏旎猛地抬头,一脸惊悚地看到一个高大黑影站在她面前。

    “邢彦!”

    竟真的是邢彦,她以为此刻应是被魏烜关押起来地匪首竟然好端端地立在自己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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