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伤口渗出的血液鲜红,渐渐地血色逐渐转深,最终竟有了丝墨绿色的血迹混着鲜血流出。苏旎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手上的动作却丝毫不敢松懈。她再次将匕首刺入伤口,以银针引血,毒素随着鲜血一点点流出,染透了姜茗手中的巾帕。

    可是伤口血液很快就止住了,为了能将毒素尽可能多地逼出来,她不得不再次以匕首戳入伤口,再度引针,如此几番来回。

    姜茗身形纤弱,此刻却承受着可汗毫无知觉下的体重。可汗年轻时也曾悍勇无双,体格健壮,那沉重的重量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她的脊背微微颤抖,却咬紧牙关,稳稳扶住可汗,尽可能地撑住身子。

    两个人围着床榻边紧张地忙碌着,安静而有序。

    很快帐外传来细细的脚步声,苏旎手上动作顿住,两人对视一眼,迅速起身,合力将衣服替可汗穿好,连伤口裸露都不曾来得及处理,便将他放倒盖上了被子。

    她们二人刚刚整理好了可汗,姜茗忽然见到一方巾帕掉落在了塌前,那上头早已被浑浊的血迹浸透。脚步声越来越近,她迅速将其塞入褥子下,随即一边整理自己的鬓发,一边坐回了贵妃榻上。

    黛姬进帐时,一切仿佛与刚才别无二致。苏旎在整理针包,姜茗正端坐榻上。黛姬眉头轻蹙,低声问了句什么,姜茗神色淡然地起身,对苏旎道:“苏大夫先下去吧。”

    苏旎的视线在她二人脸面转了一圈,才垂眸出了王帐。

    苏旎离开王帐时,乌玛如往常般在外等候。两人一路无言,直至走到半路,乌玛忽然开口:“今日可汗如何了?”

    苏旎有些心不在焉地答道:“还算平稳。”

    乌玛的眉头微微挑起,“可你身上怎么有股血腥味?可汗的病情可是有变?”

    苏旎心中一惊,脚步不由加快,“怎会,只是因为下针的时候不小心给刺破了而已。”她本想说是刺破了自己,可又转念一想,自己连伤口都无,差点说漏嘴。

    乌玛却不依不饶,“刺破手指?你是什么庸医,竟让可汗流血?”她的语气陡然凌厉,眼神如刀般紧盯着苏旎。

    苏旎后退一步,强自镇定道:“可汗沉睡已久,血液不通,施针需用几分力气,难免有些许出血。”乌玛冷笑一声,“在你口中,我草原可汗的血液是随便就可以流的?”

    乌玛早就看她不顺眼,自己是听从孜亚的命令才在这里监视他们,谁知这些人,尤其是那个男人,仗着武功高强,竟然将草原王庭视若无人之地。那男人越看越觉得身份不凡,可身边却独宠这个女人。若是将这个女人神不知鬼不觉地除了去,她倒想看看那个男人还装不装深情了。

    她心中掠过这个念头,看向苏旎的眼神便变了色。

    此时光天化日之下,她在王庭之中,抬手抽出了自己的弯刀,刀锋在雪地折射出刺目的寒光。那弯刀正如她小臂一般小巧精致,一看便知是量身定做。

    苏旎大惊,连连后退,“乌玛!我是孜亚的贵客!”

    乌玛眼中闪过一丝狠戾,“贵客?你口中声称替可汗治病,却将他身上扎了洞,流了血。此处是我们草原王庭,若是不让你付出点代价,怕不是以为我草原的王流血都是白流的!”

    弯刀劈下的瞬间,苏旎踉跄跌倒在地,眼前只余一片刺目的白光。千钧一发之际,一声清脆的金属碰撞声响起,魏烜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手中长剑轻轻一挑,乌玛的弯刀已被截住。剑锋如霜,魏烜的动作行云流水,几招之间便将乌玛逼至角落。

    乌玛的弯刀在他剑下宛如拙劣的玩具,完全无法招架。她的脸色逐渐苍白,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乌玛!”一声浑厚的喝斥传来,孜亚带着几名部落首领匆匆赶来。他的目光在魏烜的剑刃上停留片刻,随即转向乌玛,“还不退下!”

    乌玛懊恼地起身便要将落地的弯刀拾起来,谁知魏烜缓步上前,似不经一般一脚踏在了落地的弯刀上。那精致的刀刃便应声碎裂,乌玛的脸色瞬间惨白,她难以置信地抬眼去看那年轻英俊的男人,却不得他分毫眼神,只得黯然垂首,踉跄着退到一旁,几乎快要哭出来。

    孜亚脸上冷峻,须臾竟不见这中原的年轻男人有任何惧意,心中便是暗暗惊讶,嘴角一弯,“抱歉抱歉,是我草原侍女有所怠慢,还请苏大夫海涵。”

    魏烜回身将苏旎扶了起来,低声询问她有没有受伤,见她摇了摇头,才转身面色不虞地看着孜亚,并不接话。

    这一番下来,苏旎委实有些疲惫,呼吸略有些急促,对孜亚点了点头道,“不妨事。只是孜亚大可不必再派侍女来我这处了,我消受不起。”

    孜亚便笑了起来,当作玩笑一般,又几番安慰,晚间仍是换了人前来。

    这新来的人却是个男人,此人身材瘦削,眉目清秀,全然不似草原之人,倒像个中原书生。

    苏旎有心想跟他套话,却发现他始终低眉顺眼的照顾他们起居,面上总是带了微笑,却是一言不发。

    夜色深沉,风雪掠过王帐的牛皮毡顶,发出轻微的噼啪声。苏旎将今日之事一一告知魏烜,心中仍旧不安,“今日姜茗为何突然出现?是你让她来的吗?”

    魏烜躺在苏旎身侧,眼中带着几分慵懒的笑意,轻声道:“姜茗的事你无需多虑,她自有分寸。若真要被发现,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苏旎侧过身子,微微蹙眉,“即便如此,她若因此陷入危险,我们岂不是间接害了她?”魏烜伸手抚过她的发丝,语气温和,“姜茗出身名门,虽为庶女,但自幼读书不输男子,及笄之年已是上京闻名的才女。又是先帝御旨和亲,即便是孜亚,也不敢轻易动她。”

    苏旎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既然她是如此人物,大部分贵女要么嫁权,要么嫁贵,她却来和亲?难道……是先帝的旨意?”

    魏烜轻笑,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她的眉眼,“她来此,并非单单为了和亲,而是肩负重任。草原上的风吹草动,月内便会出现在陛下的案头。她的背后,是上京城的耳目。”

    苏旎心中骤然一紧,脊背瞬间泛上一层凉意。她轻叹一声,转身躺下,低声道:“睡吧,我困了。”

    “你们有完没完,这么晚了,日日说话还不够么?”达尼亚抱怨的声音从毡房的角落里传来。

    魏烜眸中闪过一丝怒气,在黑暗中转瞬即逝。他附身轻轻吻了吻苏旎的发间,才躺下。

    很快帐中传来平稳地呼吸声。

    苏旎倏然睁开了眼,她轻手轻脚地披上了魏烜的大氅,回头看了一眼还在睡梦之中的魏烜,出了毡房。

    北方的夜里寒风似裹挟着冰块一般,吹到脸上砸得人生疼。苏旎将大氅紧紧盖住了头脸,趁着夜色将自己尽可能地缩在了帐篷下的阴影之间,如同一只悄无声息的猫。

    夜空中星辰黯淡,风雪呼啸,整个王庭仿佛被冰封的世界。没有丝毫武力的她,想要躲过来回夜巡侍卫的手眼不是件容易的事。苏旎心跳如鼓,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她心中陡然生出了丝丝缠绕的悔意来,不应该在见到那张碎纸片就只身冒险出来赴约。

    说起来那张碎纸片出现得极其巧妙,正是因着孜亚当晚换来的年轻侍卫。苏旎与他搭话,他却只是微笑不语,在整理毡帐时,不经意间落下了一张边缘都不整齐的巴掌大的纸片。那纸片在米色的羊毛垫上,矮几之下。若不是苏旎常常坐在那处书写药方,记录可汗和达尼亚的身体情况,任何人都不会在那里发现那张纸。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苏旎是质疑自己的。那张纸片当真是那亲卫留下的,还是前几日就已经留在那里了,而自己只是一直没发现?

    她拿不准。

    那纸上的字颇有些潦草,笔触不佳,但是浑厚有力,“礼,子夜,出帐独来。”七个字,她却看得心惊肉跳。之所以赌上这张字条是给自己的,乃是因为那上面的一个“礼”字。

    这里知道她曾以“苏礼”为名,扮男装行医的,只有魏烜一人。还有谁呢?

    她心中忐忑,脚步却不曾停下。夜巡的侍卫脚步声由远及近,她屏住呼吸,将自己更深地藏入阴影中。寒风吹得脸颊生疼,她的双手在袖中微微颤抖,心中难免怀疑,难道……是个陷阱?

    正在她进退两难之际,一只大手突然从背后捂住她的口鼻,将她拉入黑暗之中。那人力道极大,却动作极轻,苏旎几乎来不及挣扎,便被带离了王帐边缘。

    “苏大夫见谅,此次行事多有冒犯。”

    待二人站定,苏旎抬眼去看,竟是许久未曾见到的翟四!他低了头,双手抱拳,脸上颇有些抱歉的神色。

    “这……无妨无妨,你、你们?!”苏旎一时语塞,她脑中瞬间闪过了许多曾与商队共同度过的日夜,都无法拼凑出翟四如何会出现在此地的缘由。“黄先生可还好?”

    翟四咧开嘴,露出八颗整齐的牙齿,“是,黄先生和商队都在后面,约莫三日左右的脚程就能到这儿了。苏大夫放心,这次我们可是准备充分,绝不会让你再陷入险境。”

    “商队也来了?”苏旎心中惊诧如同惊涛骇浪,那么玉卿会不会也来了?难道那盐铁生意还能继续?

    “商队此次带来的货物都是些寻常物件,与西夷的生意仍是照旧的,这边境往来本也是商队的主要营收来源。之前我们奉周大人之命锁定的那批盐铁早已经另行处理。另外,我等仍是奉了周大人之命,务必将苏大夫毫发无伤地带回去。”翟四笑着说道。

    “可、可我现在安好,代我谢过周大人,倒是让他如此费心了。”苏旎有些歉然,自打一开始应承了埵城主簿一职,到后来因为种种变故,辞任都尚且没有正式告知周穆一声。“待我回去,定会亲自拜谢周大人,他如此重情义,盐铁一案已经了结,还如此顾及我的安危,苏某必不会忘此恩义。”

    苏旎抬手抱拳,此一次实在是出乎她意料之外,心中亦是十分地感动。她其实自问不算将周穆所托之事办好了的,却害人担心至此,竟派人为她追寻千里。

    翟四摆了摆手,“我等都是周大人的亲随,苏大人无需介怀。此间事实在是复杂,周大人说了,贸然将苏大人牵扯入局,实乃情非得已。谁知又将苏大夫陷入险境之中,也是他考虑不周。另外,周大人还说,草原的局势亦是复杂难平,若是苏大夫游刃有余,能自行返回,那翟四等人就随行商队,尾随苏大夫脚步,一路护送就行。”

    他顿了一顿,双眼中流露出点点星火,“但若是苏大夫想要脱身离去的,只需记住翟四必然在您身后守护。介时,只需将此物抛燃即可。”

    说完,他将手中一根指头粗的银管递给了苏旎,“翟四在商队之中只是普通护卫,但那是奉周大人之命有意为之。若是苏大夫想要做什么,而又有所顾忌的,只需知会翟四一声便是。”语毕,便单膝点地,拱手抱拳,“必不负所托。”

    苏旎目瞪口呆,手中拿着那根银管,却只觉十分地沉重,“这……也是周大人之意?”

    翟四起了身,点头道:“是。周大人吩咐,翟四现在唯您的命是从。”

    苏旎有些不相信一般,“直到……?”周穆不可能将自己的亲随放在她身边驱使……吧?

    “直到将您送回去。”

    “送回……哪里?”苏旎再问。

    “上京。”翟四回答得语气波澜不惊。

    “周穆留京了?”难道自己这出来月余,又发生了多少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翟四点头,“是,陛下月前下旨亲封了周大人京中给事中一职。”

    给事中,那可是天子近臣,参与朝堂重要决策的臣子,周穆果然今非昔比了已经。从御史到地方县令到代任郡守,如今的给事中,可谓青云直上了。

    苏旎点了点头,“代我谢过周大人,也谢谢你。此物我先收着,草原的局势我仍然在想办法周旋,只可惜苏某除了医病,并不擅长权力斗争。若是真有迫不得已的时候,还望翟兄能多多庇护。”

    二人相视一笑,待叙话完,翟四又将苏旎悄然送回了他们所住毡房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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