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四方城。

    时值孟春,天色已然大亮,长街薄薄一层银白化去大半,只有墙根屋檐一点积雪留下痕迹。

    从江上踏上岸来,各色小店鳞次栉比的,薛八儿家的羊骨汤每日都细细熬煮了四五个时辰,又添些鲜红果子,那真是没有一点膻腥味道,就着隔壁文家的黄金饼吃起来,满身热气,活赛神仙。

    还有同街的豆汤蜜枣儿、果子鱼羹、鹑兔脯腊,这四方城虽然不大,却因着鱼龙混杂,店户熙攘,倒是极为的食色皆馥。

    桌前坐着的男子一身鸦青圆领长衫,喝着这鲜美的羊骨汤,却仍是满面愁苦。薛八儿是个有心的,见状不由上前道:“客官可是觉得这羊骨汤哪里不妥?”

    这男子摇了摇头,长叹一声,这才说。

    他原是别处做糕的,却因着水灾,到处是难民,客人也便寥寥无几,有客商点拨他说这四方城虽不起眼,却是天南海北,汇集了各处人,也不曾听说水灾闹到那处,许是会枯木逢春。

    他便琢磨着与其等着关门回家,不如试这一次,便典当了铺子赶船来了这,谁知,这开头第一步就让他犯了难。

    四方城地方不大,随眼望去,处处生意红火,别说关张的铺子,连一个牙保都难寻。

    “原是如此。”薛八儿了然,“从这往东走,看到一个萝卜摊转往南去,再走上一会,到了乌衣巷走到尽头,寻一位“乌先生”。”

    “这乌先生可是保人?”男子起身,面上浮现浓浓喜色。

    谁知,薛八儿却摇头,颇神秘道:“这四方城无她不知,无她不晓。若连她都帮不了你,你便只能打道回府。”

    这话说的未免太过自大,男子一时有些不信,薛八儿却已经招呼起旁的客人,男子只好将这疑惑闷在喉中,眼下却也没了别的法子,便寻着薛八儿说的方向走去。

    入目是一座黑墙青瓦的小院,在这乌衣巷显得分外突兀,却又像是本该在这里。

    男子正欲上前扣门,却听见里面似乎传来激烈的争执声。

    “……世有二人,便生祸端。是以,人应遵循正道,清心治本,直道身谋,则百姓和,天下定。……唯奉三尺之律,以绳四海之人。不可夺以私志,不可为一己之愤,罔顾国之法度。”

    “卑贱者亦步亦趋,而上者视若无睹,揉以圆扁,安以加罪,此为何解?”这声音虽在驳斥,却仍旧平静,像是河中暗流,冷意汹涌。

    “这世上,以人欺人,才是诡道。”姜回扣上书本,福了一礼径直走出书房,头也不回。

    男子也就是杨三陶听见声音消失,踌躇了片刻,却不得不抬手将门扣响。

    “外面何人?”

    这是先前那个女子的声音,杨三陶定定神,道:“在下冒昧前来,实有一事恳请乌先生帮忙,还请主人家开门一见。”

    很快,门被打开。杨三陶低垂着头,不敢乱看,只瞧见依稀绣着并枝绿梅的白绫子裙角,递过去手中买的糕点。

    “何事?”声音冷冷,言简意赅,并没有接过的意思。

    杨三陶愣了愣,收回手,似乎没想到眼前姑娘这般冷漠,连开口让他进去也不曾,便只好站在原地道:“在下来自赣州,做些糕点生意糊口,不料前不久发了洪水,为着重谋生路,因而来到四方城。”

    “然铺子难寻,故而上门叨扰,实在失礼。”

    “三文。”姜回道。

    是要三文钱?这下杨三陶更是心下揣揣,倒也不是不愿给,而是有些,突然。摸了摸身上,却只得找出两文,其余的散碎银子方才买糕点已然用了,剩下的只有银票。

    正在他不知如何是好时,那女子又开了口:“字据,三日内补上。”

    杨三陶顺着女子的目光看去,只见靠墙树下摆了一方书案,此刻颇有些凌乱,桌上,矮凳,地上,都放着一张张纸,是铺子里最便宜不过的麻纸,或是字,或是画。

    杨三陶原先是掌柜,自然是识些字的,低喃着念:“刳木为舟,剡木为楫,舟楫之利,以济不通,致远以利天下,… …万民以济,盖取诸小过。 ……弦木为弧,剡木为矢,弧矢之利…… 。”

    他再看,仍是同一段话,宛若陷入迷瘴,他不死心的一张张看去,所有的,所有的,都是一样,只落笔稍稍不同,由力透纸背的锋锐到虚怀若谷的平静。

    他再去看画,这才惊觉,连画也都是一般无二的九九消寒图,只叶或红或白,像是有些忘了涂色。

    姜回看着这一地狼藉,顿了顿,恍若无事发生的腾出一小片干净地方,拿了纸笔给他。

    杨三陶猝然回神,不知为何,对上女子目光,他竟有一种滴汗的惶恐。

    这时,他才算看到眼前女子的容貌。

    这是个年轻姑娘,约莫十八九岁,不同于他家乡女子的柔丽婉约,也不同于四方城女子的活泼热情,这女子五官生的清秀又端丽,肤色白如凝脂,眸色黑而亮,如云鬓发束起,连一根发丝都不曾垂落,露出明净而饱满的额头,穿一件绣绿梅裙,脑后红色发带垂落颊边,越发衬得容色灼灼,瑶舜濯华。

    杨三陶眼中有遮掩不掉的惊艳,是以接过笔的动作也慢了许多,拿到手又是一滞,这是一支竹雕紫檀镶白玉纹毛笔,看上去极为华美精致,和纸张的粗糙廉价截然相反,反而像是那些官宦世家所用。

    真是怪。

    姜回眼眸微冷:“怎么,是不想问了吗?”

    杨三陶连连道否,提笔速速写下。

    今杨三陶赊欠乌先生钱一文。约三日内偿还。

    立据人杨三陶

    新历永和十三年二月初十

    杨三陶将墨迹吹干递在姜回眼前,“等迟些我便去换了银钱早早送来,还请乌先生给我指条明路。”

    “杨柳巷有一间西林书肆,你去坐上一日,等人来问时,将你方才说的那些话如数告之。”姜回将字据寻了一本书夹住,不疾不徐道。

    “你可以走了。”她下巴微抬,不客气的开口赶人。

    杨三陶只得离去,本已不报多少希望,谁知,在他等到黄昏迟暮将那番话再度说了一遍后,那书肆掌柜竟愿意隔开半间房让给他,杨三陶当即大喜过望。

    翌日一早,便早早拿着换好的散银再度来到乌衣巷,知道“乌先生”性情古怪,也不再试图奉承讨好,只老老实实将一文钱递过消了字据,千恩万谢的离去。

    西林书肆卫文起是个嗜书如命的痴人,可偏偏这四方城尽是些市侩商人和江湖九流,自然不会对书有什么兴致。生意一直惨淡,所幸家底丰厚,便也一直维持。陡然见到个能在书肆待上整整一日功夫的“奇人”,不免生出惺惺相惜之心,又恰好,这知己的过去足令听者悲悯,对上了他的那颗敏感脆弱的文人心思,自然不介意做那拯救落魄流商的“知音”。

    逯钦站在台阶之上,将一切尽收眼底。

    他还记得,姜回来他门前的那日,一身脏污,面色苍白羸弱,偏偏那双眼亮的惊人,却又充斥对世俗厌弃的冷漠。

    “恳请邬先生,收我为徒。”

    这是她开口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逯钦先是一怔,十年前,这话他不知听了多少遍,数不清多少氏族子弟备了稀世珍宝奉到他门前恳请他收为弟子,他都拒之门外,这十年来,他化名邬鴥躲在这四方城,倒是第一次听见。

    可他以前没有答应,眼下更是不会。他听见自己口吻冷漠,吩咐小厮将她关在门外。

    谁知,一日过去,她竟没有走。

    他本以为她要上演苦肉计,学那些愚蠢之人作践自己在他门前下跪表诚,心下不由轻嗤。

    却不料,小厮再来通禀时,她已然走了。

    逯钦不置可否。

    第二日。他门前早早的闹出动静,一个模样喜气的小丫鬟搬了杌凳放在墙边,又拎了大半桶墨汁摇摇晃晃放下,这才擦着额前的汗作罢。

    姜回再次站在他门前,一身利落打扮,脸颊系着薄纱遮挡,然后露出藏在手腕间那支羊毫笔,毫不避讳众人围观的目光,从容的由那小丫鬟搀扶着站在凳上,提笔蘸墨在他白墙上写起字来。

    横横竖竖,不堪入目。

    逯钦双眼刺疼,挥袍要走,叫听姜回对他说了第二句话。

    —鴥彼晨风,郁彼北林。

    他背影一僵,姜回却不再继续。

    她日日写,每日黄昏离去,和那小丫鬟一起将他的墙壁洗净,第二日重复。

    从她提笔的那一日开始,逯钦就看出她无人教导,连提笔的姿势都不伦不类,写起字来难看又费力,更遑论是在墙壁上写,便更是艰难。等到了第三十日,那手腕已然肿胀不堪,爬亘上青紫的瘀血。

    可她始终不曾开口说第三句话。

    最终,逯钦陪她站到了天穹最后一丝云霞消散,看着满墙的字,妥协让她进了门。

    当年,他从新科探花,一路升至北朝提刑,审查案件、弹劾污吏,朝堂之上风云无两。但当年,因《乌山亭案》,他痛恨陛下以莫须有罪名诛杀一族,在朝堂之上坚持己见,被陛下下旨贬谪出京。

    逯钦年少得志,自负傲气,哪肯退让,当即丢帽罢官,愤而离去。

    自此之后,他以四方城为穴,画地为牢,一心不屑与那些人同流合污。可过了数年,彼时固然痛快,现在却只余满身才华而苟居一隅、壮志难酬的悲与悔。

    纵一力不可改,也该为这朝堂洒进最后一滴文人血。

    从姜回来的那一日算起,到如今,也已有三年了。

    “姜回,今日,你便出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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