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寂静。皇宫中各处宫所早已熄灯,唯有皎月宫灯火煌煌,宛若漆黑长夜中的一点繁星。

    姜回趁宫女去倒水时将汤药倒在了花盆中。

    这三年,绛真成衣铺开遍五湖四海,甚至连西域也有涉足,搜罗了不少奇珍异方,其中几个古方对李桂手来说,宛若医仙指点,茅塞顿开。

    让他惊奇的发现,还能有如此解毒之法。他乐此不疲的去研制新法,姜回也甘当药人。三年总算将还姜回身上的毒解了大半。

    至于差的那一点,关键便在给她下毒的那人身上,这也是姜回为何如此迫切想要寻到给她下毒的那个人。

    可时间间隔太长,以致她掌握线索实在有限,唯一能确定的,便是这下毒人来自皇宫。

    “长公主殿下,您身边的那位姑娘已经被送来侧殿耳房。”宫婢道。

    “可要奴婢去唤来?”

    “不必。”姜回道,又想起白日里裴元俭提起的另一桩事,便装作不经意问:“今日宫中可发生了什么大事?”

    宫俾摇头,小心的看了眼姜回,除了眼前这一桩,相比之下其余的也算不上什么大事。

    看她不明白,姜回只好更直白提醒:“本宫在进城门时,曾听百姓议论说什么将军?”

    “长公主殿下说的可是云麾将军?”宫婢眼睛一亮,语气带着深深崇敬和敬佩。

    姜回点了点头,“你可知他的名讳?可是盛京人?”

    “不是。云麾将军姓薛名衡,奴婢曾听人说起他的家乡,似乎是鸣什么涧。”

    姜回动作一顿,抬头不确定般的问:“草头薛,双人衡?”

    “是。”宫婢肯定的点头,替姜回铺好床铺,折身下来。

    ……薛衡,木头?

    姜回微微失神,宫婢还在继续说着,语调似乎含着惋惜:“不过已经不能再继续叫他云麾将军了。”

    姜回被这消息一惊,所幸不必她问,宫婢已经竹筒倒豆般吐露个干净。

    “今日早朝,陛下念薛将军战胜还朝,龙心大悦,破例准他提出一个要求。”

    皇恩浩荡,只要他提出,高官厚禄,珠宝美人,无一不是唾手可得,谁知,薛衡的要求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陛下,臣年少时曾受深恩于一女子,如今,臣蒙陛下恩赏有加,当思酬谢。”

    “哦?你是要朕赐她封赏?”若是金银财帛,薛衡自己给了也便罢了,不至在朝堂如此郑重。

    薛衡屈膝跪拜,背脊挺直,坚定有力的声音辞去幼年的沉闷木讷,一字一句响彻在太极殿,掷地有声:“臣愿以全部军功和官职封赏,换谢府世子侧妃姜回,为世子妃。”

    一句话,引得大臣纷纷抬头看向跪在大殿中央的薛衡。

    薛衡出身低微,主动投军,从大头兵做起,在战场上殊死拼杀,六年间不知多少次性命攸关留了多少鲜血,才得到了如今的地位,眼下,竟然为了还一个恩情,就将自己数载功勋拱手奉上,这,简直匪夷所思。

    愚不可及。

    裴元俭眸光几不可察一顿,似乎颇恍惚于这另一个被突兀提起又久远的仿佛隔世的名字。

    谢如琢的妾室,姜回。

    和那位长公主同样的名字。

    那年,他受命清缴前朝乱党,看那些乱党在被戳破之后,临死前露出的疯魔般的丑恶面孔,叫嚣着诅咒辱骂似他这等为昏君卖命的走狗必将不得好死。

    裴元俭面无表情听着,成全了他们为前朝君王殉葬的忠心,剑上鲜血未干,又在雨夜中受命查抄徐府,几乎杀红双眼,却意外看到,姜回狼狈凄惨的跪在长廊。

    他听着宴会中丝竹管弦,知晓后宅妇人,那一张张芙蓉画皮下,究竟是怎样的狠辣心肠。

    然轻嬉毁室,苦巢破不支。

    他没打算出手帮她,若是不自己站起来,旁人帮再多也是无用。

    可却看到姜回从裙边撕下布条,一声不吭的包扎渗血伤口,仿佛像对待别人的伤口,模样冷静又熟练,像是已经稀松平常,总而言之,不像是对待自己,更不像,对待一个活人。

    莫名的,裴元俭转了个弯,俯身低眸,告诉她:“若想不再被欺辱,那便学着让他人畏惧。”

    前庭后宅荣辱一体,子孙袭父母荫袭,妻以夫贵,子贵身族,莫不如是。若父不慈,夫无靠,自己立起来,拿捏他人所短,以威立人怯,同样能在这世道好好的活着。

    他看出她的苦顿和不甘,不知从哪里生出这唯一一丝的善心,去给姜回指路。

    后来,他听闻她得谢老夫人赏识,谢夫人也待她和气,府中中馈宴会也让她帮忙操办,明面上再没人敢诋毁轻慢,心中虽无甚喜,却也曾起过一丝细微波澜。后来,他受命出京,再回来时,却得知她病殁……

    裴元俭有一瞬间失神,仿佛被勾起隐藏很深的伤痛,他失态之下闯了灵堂,亲眼见到了她的尸体。

    那一刻,裴元俭没有伤心,古井无波的脸上连方才升起的怒火也消失不见。

    他冷漠凝视她已经泛起紫斑的脸,眼中是让人齿寒的冷酷绝情,让跪伏在角落里发抖的仆从心中疑起的关于侧妃和这位大人的风月纠葛,从冒头便顷刻间被按了回去。

    看情人哪里是这样的眼神,分明是看仇人。

    裴元俭一言未发,预想中的愤恨和失望都不曾有,甚至觉得方才那种强烈想要亲眼验证的欲望来的稀奇荒谬,他转身离开,连一声叹息都不曾。

    可此刻在朝堂之中,这个名字被薛衡骤然提起,却像是眼前迷雾突然散开。

    他从前也未相信薛殷时常哼唱的戏曲中借尸还魂此等荒谬离奇的事会真的存在,但此刻心中却升起一股强烈的直觉。

    在通陵遇见的那位长公主就是谢如琢曾经的妾室。

    相同的名字并不稀奇,可陡然变化的性情和那股曾被他发觉蛰伏在“姜回”骨血中,在另一个人身上出现的,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疯狂。

    最明显的,就是那样的眼睛。

    黑眸平静若幽潭,却有玉石俱焚的凌厉和果决。

    一个多年忍受恶奴欺凌而不反抗的人,不难让人看出她怯弱胆小,纵使经历天堂摔到地狱性情大变虽合常理,但就算再善于蛰伏隐忍,哪怕无法除掉仇人也会饲机报复,而不会忍受欺凌苛责数年。

    人有可能性情大改,却不会骤然增长心计。

    而姜回焚毁皇庄、借枇杷案反告置之死地而后生,请君入瓮拿到青玉章,将就就计除掉王贵,釜底抽薪火烧张喆文,一步步谋算,分毫不错。这样的胆气与智谋,绝不可能一夜造就。

    除非,换了一个人。

    裴元俭眸光微深。

    皇帝眉头一皱,前朝官员为同僚后宅已婚妾室请命,若传出去,不知会引起多少猜疑。

    “听闻薛将军出自陇县,却不知是何村何地?”

    他正要说两句话让薛衡打消这个念头,谁知裴元俭却突然出声,裴元俭从不曾插手他人私事,是以连皇帝也不禁好奇的将到口的话止住。

    “鸣镝涧。”薛衡道。

    “倒是奇怪。”裴元俭漫不经心道,嗓音辨不清喜怒,也听不出半分好奇。

    薛衡抬头,注视着这位权势滔天的裴大人,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有此一问,心中升起疑虑,却惦念着更重要的事,无心多想。

    可裴元俭却不肯放过,慢悠悠的,像是终于寻到了奇怪之处。

    “竟无村无落。”

    北朝村名以二字居多,三字也未尝没有,却都会在后加上一个“村”字,以示村镇之别。

    薛衡不得不耐心同他解释:“鸣镝涧原叫狗儿村,因村大半都被山占据,而这山与狗形似,故山有此名,村也落此名,后有一道士路过,言“此山有神护”,“狗儿”之名不雅,恐得罪神明,又听闻此山有一山涧,流水声有如鸣镝,便取鸣谪涧之名,便流传下来。”

    “原来如此。鸣谪乃箭矢之声,薛将军又成我北朝武将,此名实乃极妙。”

    “微臣以为此道定是得道高人,镶取此名,又在我北朝得以印证,此乃上上吉兆,我北朝必将攘除蛮狄,国祚绵延。陛下千秋万岁,真命所归。”

    说道此处,这位大臣留下激动的泪水,仿佛已然看到了拓地为疆、万朝来贺的那一日。

    顿时朝堂内人人跪地,高呼万岁,赞皇帝乃真龙天子,必能成就先祖不能及之大业。

    皇帝愉悦的眯眸。

    越是位高权重,越是在意人言美名。从一些奇景里捕风捉影,再加以美好粉饰,从僧道口中传出,便成让人信奉的祥瑞吉兆,或兴旺家族,或天命所佑。

    不知情的百姓交口称奇,皆升敬崇。好似这般,这人就当真身负龙凤,家族亨盛永继,与凡不同。

    “陛下,臣受陛下赏识得将军之职,也算功成名遂,若不报旧恩,岂非成了忘恩负义之辈,让天下人耻笑。恳请陛下成全臣多年耿耿之心,臣愿以性命报陛下。”

    “薛将军还不知道吧?早在三年前姜回病殁后第三日,谢侍郎就已上折为其追封。”

    “她,早已是世子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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