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如琢双目坚定,没有半分玩笑。好似带着千钧之力,沉甸甸的压在人心头。

    就如祠堂宗庙供奉的那本刑统典籍,薄薄纸张却承载着不可侵犯的威严。

    可典籍高悬,不见目下尘埃。

    也许谢如琢能做到,可那太空,太远,好像紧攥掌中沙砾,却怎么也阻止不了,沙尽手空。

    远水解不了近渴,纵使能得一滴清水,也不过是水入河中,既听不见响声,也洗涤不了污池。

    “谢大人。既无旁的事,便莫在耽搁,速速离宫。”裴元俭音色冰冷,漆黑的双眸沉着一抹幽光,已然不悦。

    谢如琢这才看向他,神情清冷却字字玑珠:“裴大人虽有护卫长公主殿下之责,但须知男女有别。裴大人也该注意分寸。”

    两个同样出类拔萃的人站在殿中,气势互不相让的彼此对峙,气氛滴水凝冰。

    裴元俭唇角噙着笑意,眼神却冷冽,勾出睥睨的煞气:“谢世子。”

    “本官如何行事,何时轮得到你在我面前言辞指教?”

    “改日我倒要去问问谢太傅,就是这样管教的吗?”

    他语气轻蔑张狂,却将人心窥探的极准,将人的弱点针刺般扎下去,半点不留情。

    长成翅膀的幼鸟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愿意在成鸟羽翼下生存,无论是向往翱翔的天性、还是挣脱束缚证明自己的野心。

    谢如琢出身侯府谢家,由祖父一手教养长大,从小到大无论他如何优秀,总离不开一句果然是谢太傅身前养大的嫡孙。

    这句话,几乎泯灭了谢如琢所有的努力和光彩,他是“谢世子”,而不是谢如琢。

    后来,他高中状元却自请离京,这其中固然有为天下往的雄心大志,也未尝没有隐秘的不甘。

    他不甘只能成为一个无论多么出众,都只是承袭祖父荫惠的庸碌之辈。

    即便,那条路铺满锦绣。

    一动怒,便露了下风。

    裴元俭道:“来人。”

    “送谢大人。”

    谢如琢离去后,裴元俭转身,定定注视着姜回。

    日光浮金,流动光影落在她脸上,飘渺幻色好似将她整个人笼罩,她立在案前,似在看谢如琢离去的背影。

    裴元俭忽而觉得可笑。旁人愿意为那些不切实际的感情重蹈覆辙、自寻死路与他何干?

    谢如琢那些“旁观者清”的训诫,纵使不顺耳他又为何因旁人之事恼怒。

    或许,他在姜回身上投注了太多,是以并不乐见她满盘皆输。

    但,那又如何?

    只要姜回能够帮他达成他的目的,其余一切他本就该置身事外。

    裴元俭眼神微冷,连语气都多了几分疏离:“长公主。”

    “这枚凤凰玉珏乃皇后私下所赐,赠予裴氏主母。”

    他说的言简意赅,姜回心念一转,已然明白他的用意。今日接风宴盛大,只要她戴着玉珏在人前一走,自然会引人注意,而这玉珏乃是私下所赠,知晓它含义的只可能是裴元俭的心腹。

    当他有所行动时,自然可以抓住他。

    姜回:“裴大人,作为交换,你是不是该拿出你的诚意?”

    上一次,他利用她打消裴夫人的催婚,提醒她注意宁妃。这一次,她帮了他,自然也要索要报酬。

    姜回不是没想过在皇宫之中安插人手,但她根基尚短,无法插手那些重要之处,因此,利用裴元俭就很有必要。

    裴元俭冷漠道:“长公主殿下果然锱铢必较。”

    姜回:“银货两讫,才是交易。”

    “安贵人身边的侍女芽杏是傅婕妤的人,她提前让芽杏喂了可致怀有身孕不适的果子,再让芽杏提前在必经之路拦下为你引路的太监,派了宫女将你引到承乾宫。”

    安贵人食的果子无毒,寻常人吃了也无碍,就算去查也只是误食而已,接下来发生的事更是顺理成章,就如同姜回原先预料的那般,就算去查,一切也合情合理,寻不到丝毫错处。

    至于那名宫女。

    “昨日有人在井中发现一名女尸。”

    果然。

    但,“我既不是妃嫔,又不是皇子,何至于如此大费周章陷害?”

    皇宫之中勾心斗角,多为争利而谋,而她不过是皇帝的妹妹,既不会与她们争夺皇帝的宠爱,又不是皇子让她们忌惮。

    困惑姜回的也是这一点,她找不出她们刁难她的理由,若是因皇帝宠爱,那不更应该与她结好吗?

    “宫外鲜少人知,大皇子齐王曾在先太后膝下抚养一月。”

    当今皇帝膝下三子,长子齐王,次子端王,还有五皇子平王。

    这三人中,齐王母家出身最为低微,乃教坊所乐人所生,且生母早亡,又才智平平,早早就被排除皇位之争。

    而端王乃皇后所生,相比其他两位皇子,可谓出类拔萃,因此极受百官推崇。

    至于这平王,乃是傅婕妤亲生。

    本二子争位,但却出现了姜回这个变故,她有皇帝宠爱,又与裴元俭关系匪浅,齐王有她襄助,未尝没有一争之力。

    皇后之子也就罢了,眼见半路又要横插一个齐王,傅婕妤怎会甘心什么都不做,眼见齐王势大争了她儿子的?

    既如此,不如先下手为强。

    姜回险些气笑,傅婕妤欲除她而后快,这其中因由都是怕裴元俭被拉拢站在齐王身后,而皇帝对她的宠爱无论如何都不至傅婕妤如此忌惮,在她刚回宫的第一日就对她出手,所以,分明是这人连累了她,却还要面不改色说什么要与她结盟?

    “裴大人,你打的好主意,当我是什么?你的手下还是提线木偶?”姜回从腰间摘下玉珏,毫不留情的扔回他怀里。

    似想起什么,她又快走几步从妆奁拿出和谢如琢所送同样的小瓷瓶握在掌心,然后朝着裴元俭扔下去。

    啪。

    瓷瓶霎时四分五裂,褐色药膏留了一地。

    “裴大人的好意,我消受不起。”

    姜回从来都知道,裴元俭这个人无情冷漠,向来无利不行,今日才算亲眼所见。

    他这个人连偶尔的善心,都是藏着砒霜的蜜糖,只为了让她更心甘情愿的受他利用。

    “我。”

    裴元俭仅仅说了半个字,姜回的情绪却像是压不住般,“裴大人难道要告诉我今日之前,你不知道傅婕妤和齐王的关系?还是要说,你当时并没有想起来,一时疏忽?”

    “裴大人连方才告诉我,都是觉得纸包不住火,才会选择坦诚。你觉得,事已至此,唯有同你合作才是我最好的选择,我该冷静的当这一切没有发生过,然后若无其事的配合你去演这一场戏,这才是我该做的是吗?”

    姜回抬眸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好似要将话变作刀刃般将他暗地里深埋的心思戳穿,浑身竖起尖锐的防备和冷漠。

    他明明都知道,却冷眼看她毫无防备的被人设计陷害。

    “裴元俭。以后我们只当从不相识,桥归桥,路归路。至于结盟。”姜回嗤笑一声,“就当从没有过。”

    冰凉的药膏一路蔓延到裴元俭脚下,像是从冬日枯枝下伶仃的天萝,本该是沙漠绿洲,剥开却是一团腐烂的污秽。

    日光分明灿烂温暖,此刻却像不通人情,将殿中映照得壁垒分明。

    “先帝逝后七个月,先太后于宫外产下一女送回宫中,自己却长住白檀寺为国祈福,八年后,孟家满门被灭,先太后自戕而亡,陛下下令,封未央宫,烧掉宫内一切有关先太后之物,任何人不得提起。”

    “而有关先太后曾抚养齐王一事,乃是五日前齐王与平王私下饮酒时提起。”

    “所以,姜回,我此前当真不知。”

    裴元俭道:“姜回,难道你觉得我会是一个对同盟有所隐瞒、以致差错横生、稍有不慎就功亏一篑的蠢货吗?”

    他说完,将玉珏握在掌心,大步离开。

    殿内的宫婢早就已经被裴元俭支开,所幸没有人见她们如此剑拔弩张的一幕,以致生出更大的事端。

    直到裴元俭怒气冲冲离开,绥喜才踏进殿中,将地上的碎片和药膏收拾好。

    打量殿中没别的异常,才掂量着道:“主子,或许裴大人真的不知情。”

    “眼下我们在宫中孤立无援,有裴大人在,总多几分安心。”

    姜回揉揉眉心,眼神清明:“他以后想必不会再提起同盟之事。”

    更何况,依靠别人,相当于将命交于他人手中,须知爹娘手足,尚且人心易变,更何况其他人?

    这就如悬丝走崖,稍有不慎,就会摔得面目全非,难道去赌那个万一?

    执念于此,岂非愚不可及。

    “以后不要再提起此事。”她道。

    绥喜应是,又道:“公主,方才内务府着人送来了新衣,现在正在宫门外候着,要不要让他们进来?”

    姜回点头。

    稍刻,便有人鱼贯而入,替姜回更衣打扮。

    等宫人要在她腰间系香囊时,被姜回淡声阻止,“本宫不喜这味道,便免了。”

    等一切收拾妥当,已近戌时?。

    有宫人执羊角灯立在门外:“奴婢名叫香月,宁妃娘娘命奴婢来为长公主殿下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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