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农历八月十五夜,望山村。
马驿摇摇晃晃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时不时地打个酒嗝——他的堂弟,邻村的马小六添了个大胖小子,宝贝得不行,自己就是去参加那小子的满月酒去的。
想起酒桌上那个婴孩白白胖胖的模样,以及堂弟那得意满足的作态,马驿眼珠都羡慕红了。想他和媳妇成亲也有二十年了,只是新婚的时候怀了一个胎,可惜莫名其妙地就小产了,从那以后,媳妇的肚子就再也没动静了。随着年岁渐长,他们夫妻俩也着急了,可每次医院的结果都是一样的,那就是,两个人身体都没有问题。从那之后,俩口子试了各种稀奇古怪的偏方,喝了不知道多少苦药,甚至还去找了个据说十分灵验的神婆——那个老得叫人心慌的婆子端详了马驿半晌,最后翻着白茬茬的眼珠子,给了“命中无子”这个回答。
从此马驿就心灰意冷了。“命”,胳膊拗不过大腿,蚍蜉撼动不了大树,谁能强得过“命”这种叵测的东西啊。但是每当夜深人静时,睡不着的他思及死后无人摔盆、坟上长满杂草的景象时,心中就一片凄凉。他还是会忍不住默默地在心中祈求老天:“给我一个儿子吧,哪怕是要我的命呢。”
心中藏着事,难免就喝多了几杯,眼瞅着再转个弯就是自个村了,汹涌的尿意却怎么也忍不住了。
下了黄土坡子,马驿绕到一颗大树后,正要松开裤腰带时,一阵奇怪的声响传进了他的耳朵。
“咔嚓咔嚓”
这是什么声音?马驿喝得晕晕乎乎的,有些疑惑地转过身。
待看清眼前的场景时,他脑袋里“嗡”地一声。
怎么走到乱葬岗来了!
眼前荒草丛生,遍地堆着胡乱的坟塚,在夜色下显得格外凄凉。
马驿虽然酒意上头,但脑袋有些迷糊的他也意识到了不对劲,顾不上撒尿了,他胡乱地提上裤子就要往回走。
“咔嚓咔嚓” 那声音越发尖锐刺耳,马驿这回听清楚了,这一座新坟里传出来的,与此同时,坟堆开始有了轻微的晃动,上头的未盖严实的新土也纷纷往下落。
马驿认得那座坟,里头的棺材还是他打的呢。
说起来那还是前天,一阵秋丝雨刚下,正是拾菇子的好时候。满村的小媳妇大姑娘便跨上篮子,结伴进山了。谁承想不到两炷香的功夫,一群人又煞白着脸、一窝蜂地冲回家了。在七嘴八舌中,凑热闹的马驿听明白了,山上有个死人。
这年头不太平,按理说死个人不奇怪。可稀奇就稀奇在,死的是一个女人,一个极其漂亮的城里女人。
马驿是没亲眼见到,但听自己媳妇说,那女人穿一身丝绸旗袍,还是城里最时新的样式,脚上套着的是包头高跟鞋。至于脸嘛,她没敢看,就记得那女子肤色极白,僵僵地斜靠在树旁,露出白藕似的半截胳膊。她大着胆子上前一摸,才发现人都凉了。
大家众说纷纭,说什么的都有。听说鬼子最近打到了上海,许多大老板阔太太纷纷收拾了金银细软下乡避难,这女人大约是在路途中突发急病,带着个死人不好赶路,才被抛下的。
造孽啊,起码让人入土为安呢。
村里人心地淳朴,实在看不下去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女人曝尸荒野,于是大家凑了凑,请木匠马驿连夜赶了一副棺材出来。因着是外乡人的缘故,入不了村里的祖坟,就埋在了村头附近的乱葬岗。
“唉………”
轻柔的、属于女人的叹息声飘散在死寂的黑夜,钻进了马驿的耳朵眼儿里,又像调皮的小手缓缓抚过他的脊梁骨。一瞬间,马驿起了一身的白毛汗,酒意顺着每个毛孔蒸腾了出去,又叫冷风一吹,凝固在了身上。
随着坟堆的摇晃幅度越来越大,“哐当”一声,棺材板终于被推开,重重地摔在一边。
马驿这回确定,自己是真见鬼了。
因为没有哪个活人,可以双脚离地漂浮在半空中。
————————————————————
八十年后
陈觉做了一个梦。
应该说,这是一个他长久以来,一直都会做的梦。
梦中月悬中天。他来到了一座荒山,四周草木凋零、不见活物,唯有一株大树静静地矗立在他面前。
可惜这棵树长势萎靡、枝叶渐颓。
这棵树快死了。
他已见了这幅场景千千万万次,便像个老朋友一样,在树下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坐着,静静地等待着梦的褪去。每当这时,他心中总会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在树下,还应该有什么人似的。
“喵”
一个小巧的黑影从树旁一闪而过,又灵活地爬上了枝干。
微风拂过,树叶哗哗作响,仿佛有什么从沉睡中醒来。
陈觉茫然地抬头,只见本该枯死的枝干开始抽条,一直伸长,直至形成一双人类的腿,雪白的赤足连带着乌发自空中垂下。顶端萌生出嫩芽新叶,娇嫩的花骨朵开始绽放……转瞬间,一个女人就这么从草木中脱胎了出来。
看见陈觉呆愣的表情,那个女人轻笑一声,摇晃了下身下的树枝,成百上千的未名花朵掉落下来,黑夜中弥漫着淡淡清香。
她朝陈觉扑来,紫色的衣袖在空中哗然作响,好似一只振翅欲飞的蝶。
她微微垂头,几缕发丝落在陈觉脸上,陈觉鼻尖嗅到不知名的香,两人的距离极近,陈觉却没有听到她的呼吸声。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陈觉想,自己大约遇上传说中的山鬼了。
女人黑沉沉的乌眸注视着陈觉,眼下嵌了颗小小的痣,颜色鲜红,似刚溅上去的鲜血。陈觉突然眼珠刺痛,他想垂下头,那女人却牢牢地捏住他的下巴。
“我把梦借给你,这么多年你出入此处,可醒悟过来?”
什么?
见陈觉满目茫然,女人轻叹一口气。
“时间不多了。”她回头望着那株树,月光笼罩在她身上,像是一个朦胧的梦。
“你是这座山最后的生机。”
她复回头,眼中翻腾着他看不懂的情绪。
“已经开始了,陈觉。”
最后两个字轻柔得似情人间的呢喃。还没等陈觉反应过来,肩膀就被大力一推。
!!!
在飞速坠落和猎猎的风声中,陈觉失去意识前最后一个画面,是一轮巨大到占据了大半个天空的圆月,在那女人身后升起。
陈觉猛地惊醒,他从床上翻身坐起,呼吸急促,身体似乎还停留在梦中的失重感中。
“这个梦真的太奇怪了……。”他喃喃自语,抓了抓头发,却抓到了什么异物。
他脸色僵硬,伸开手,掌中躺着几株小花,香味和梦中的一模一样。
马驿摇摇晃晃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时不时地打个酒嗝——他的堂弟,邻村的马小六添了个大胖小子,宝贝得不行,自己就是去参加那小子的满月酒去的。
想起酒桌上那个婴孩白白胖胖的模样,以及堂弟那得意满足的作态,马驿眼珠都羡慕红了。想他和媳妇成亲也有二十年了,只是新婚的时候怀了一个胎,可惜莫名其妙地就小产了,从那以后,媳妇的肚子就再也没动静了。随着年岁渐长,他们夫妻俩也着急了,可每次医院的结果都是一样的,那就是,两个人身体都没有问题。从那之后,俩口子试了各种稀奇古怪的偏方,喝了不知道多少苦药,甚至还去找了个据说十分灵验的神婆——那个老得叫人心慌的婆子端详了马驿半晌,最后翻着白茬茬的眼珠子,给了“命中无子”这个回答。
从此马驿就心灰意冷了。“命”,胳膊拗不过大腿,蚍蜉撼动不了大树,谁能强得过“命”这种叵测的东西啊。但是每当夜深人静时,睡不着的他思及死后无人摔盆、坟上长满杂草的景象时,心中就一片凄凉。他还是会忍不住默默地在心中祈求老天:“给我一个儿子吧,哪怕是要我的命呢。”
心中藏着事,难免就喝多了几杯,眼瞅着再转个弯就是自个村了,汹涌的尿意却怎么也忍不住了。
下了黄土坡子,马驿绕到一颗大树后,正要松开裤腰带时,一阵奇怪的声响传进了他的耳朵。
“咔嚓咔嚓”
这是什么声音?马驿喝得晕晕乎乎的,有些疑惑地转过身。
待看清眼前的场景时,他脑袋里“嗡”地一声。
怎么走到乱葬岗来了!
眼前荒草丛生,遍地堆着胡乱的坟塚,在夜色下显得格外凄凉。
马驿虽然酒意上头,但脑袋有些迷糊的他也意识到了不对劲,顾不上撒尿了,他胡乱地提上裤子就要往回走。
“咔嚓咔嚓” 那声音越发尖锐刺耳,马驿这回听清楚了,这一座新坟里传出来的,与此同时,坟堆开始有了轻微的晃动,上头的未盖严实的新土也纷纷往下落。
马驿认得那座坟,里头的棺材还是他打的呢。
说起来那还是前天,一阵秋丝雨刚下,正是拾菇子的好时候。满村的小媳妇大姑娘便跨上篮子,结伴进山了。谁承想不到两炷香的功夫,一群人又煞白着脸、一窝蜂地冲回家了。在七嘴八舌中,凑热闹的马驿听明白了,山上有个死人。
这年头不太平,按理说死个人不奇怪。可稀奇就稀奇在,死的是一个女人,一个极其漂亮的城里女人。
马驿是没亲眼见到,但听自己媳妇说,那女人穿一身丝绸旗袍,还是城里最时新的样式,脚上套着的是包头高跟鞋。至于脸嘛,她没敢看,就记得那女子肤色极白,僵僵地斜靠在树旁,露出白藕似的半截胳膊。她大着胆子上前一摸,才发现人都凉了。
大家众说纷纭,说什么的都有。听说鬼子最近打到了上海,许多大老板阔太太纷纷收拾了金银细软下乡避难,这女人大约是在路途中突发急病,带着个死人不好赶路,才被抛下的。
造孽啊,起码让人入土为安呢。
村里人心地淳朴,实在看不下去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女人曝尸荒野,于是大家凑了凑,请木匠马驿连夜赶了一副棺材出来。因着是外乡人的缘故,入不了村里的祖坟,就埋在了村头附近的乱葬岗。
“唉………”
轻柔的、属于女人的叹息声飘散在死寂的黑夜,钻进了马驿的耳朵眼儿里,又像调皮的小手缓缓抚过他的脊梁骨。一瞬间,马驿起了一身的白毛汗,酒意顺着每个毛孔蒸腾了出去,又叫冷风一吹,凝固在了身上。
随着坟堆的摇晃幅度越来越大,“哐当”一声,棺材板终于被推开,重重地摔在一边。
马驿这回确定,自己是真见鬼了。
因为没有哪个活人,可以双脚离地漂浮在半空中。
————————————————————
八十年后
陈觉做了一个梦。
应该说,这是一个他长久以来,一直都会做的梦。
梦中月悬中天。他来到了一座荒山,四周草木凋零、不见活物,唯有一株大树静静地矗立在他面前。
可惜这棵树长势萎靡、枝叶渐颓。
这棵树快死了。
他已见了这幅场景千千万万次,便像个老朋友一样,在树下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坐着,静静地等待着梦的褪去。每当这时,他心中总会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在树下,还应该有什么人似的。
“喵”
一个小巧的黑影从树旁一闪而过,又灵活地爬上了枝干。
微风拂过,树叶哗哗作响,仿佛有什么从沉睡中醒来。
陈觉茫然地抬头,只见本该枯死的枝干开始抽条,一直伸长,直至形成一双人类的腿,雪白的赤足连带着乌发自空中垂下。顶端萌生出嫩芽新叶,娇嫩的花骨朵开始绽放……转瞬间,一个女人就这么从草木中脱胎了出来。
看见陈觉呆愣的表情,那个女人轻笑一声,摇晃了下身下的树枝,成百上千的未名花朵掉落下来,黑夜中弥漫着淡淡清香。
她朝陈觉扑来,紫色的衣袖在空中哗然作响,好似一只振翅欲飞的蝶。
她微微垂头,几缕发丝落在陈觉脸上,陈觉鼻尖嗅到不知名的香,两人的距离极近,陈觉却没有听到她的呼吸声。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陈觉想,自己大约遇上传说中的山鬼了。
女人黑沉沉的乌眸注视着陈觉,眼下嵌了颗小小的痣,颜色鲜红,似刚溅上去的鲜血。陈觉突然眼珠刺痛,他想垂下头,那女人却牢牢地捏住他的下巴。
“我把梦借给你,这么多年你出入此处,可醒悟过来?”
什么?
见陈觉满目茫然,女人轻叹一口气。
“时间不多了。”她回头望着那株树,月光笼罩在她身上,像是一个朦胧的梦。
“你是这座山最后的生机。”
她复回头,眼中翻腾着他看不懂的情绪。
“已经开始了,陈觉。”
最后两个字轻柔得似情人间的呢喃。还没等陈觉反应过来,肩膀就被大力一推。
!!!
在飞速坠落和猎猎的风声中,陈觉失去意识前最后一个画面,是一轮巨大到占据了大半个天空的圆月,在那女人身后升起。
陈觉猛地惊醒,他从床上翻身坐起,呼吸急促,身体似乎还停留在梦中的失重感中。
“这个梦真的太奇怪了……。”他喃喃自语,抓了抓头发,却抓到了什么异物。
他脸色僵硬,伸开手,掌中躺着几株小花,香味和梦中的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