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比安·佩洛涅特殿下的讣闻传到贝尔芬格堡时,首都星刚下过今冬第一场雪。

    卫瓷领了新的厚囚服,沿着阴暗的红铜管道向死囚室走去,两侧正有犯人们窃窃私语,他们只能从狭窄的小窗里窥见帝国的一角,却并不影响谈论政事的兴致。

    “法比安竟死在了云母星!那小地方的人那么穷凶极恶?不都说矿工最老实了,勤勤恳恳的,以前倒也没有矿场闹事的。现在莱珀矿业倒了,一个个的比星际盗猎者还凶悍。”

    “被压迫久了,自然反弹得厉害。矿上的人最苦了……只能说法比安殿下倒霉,正巧遇上了,听说是被石镐敲碎了头骨……”

    “哼,听说……谁知道是怎么死的呢?”

    “我们哪知道呢?不知道,就不要乱说。已经过去两个世纪了吧……玫瑰堡宫的主人,还是我爷爷记忆里的那个。也该到时候了……”

    “那你说,我们能赶上一场大赦吗?几个世纪才有一次的权力变换,贝尔芬格堡是否有幸……蒙执政官与至高法庭开恩?”

    “少点妄想吧!……不过,也说不准……”

    ……

    卫瓷沉默地走回囚室。

    他将囚服仔细叠好,放置在一旁角落,自己盘腿坐下,微微偏过身子,解开衣领,撩起了垂落的长发,脖颈便袒露出来,那一圈暗红的咬痕在昏暗的灯光下依旧清晰无比。

    因一直严严实实捂着,伤口也不见长好,犬齿刺破的两个细小的孔洞还在往外渗出血珠,衣料摩擦时带来轻微的刺痛感。

    刺痛之外,又隐秘地滋生了一种难以启齿的痒意,闷霉的空气中带着潮,连那处也是……在狱中,贴身的衣物也不能勤换,又是一阵煎熬。

    卫瓷对身体起的反应无可奈何,他向来善于忍耐,便生捱过去,然而心理上的变化却更为致命。

    他攥紧拳,又松开,眼神迷茫,喃喃道,“……是你吗?”

    法比安殿下的死亡,与她有关吗?

    他的直觉是如此强烈,但又忍不住为她开脱,云母星处于失序状态,动乱是不可控的,荒凉星球上的民众们辨认不出皇室,也无法分辨哪些是来帮助他们的好人,哪些是来迫害他们的坏人,所以,是……一场意外吧?

    元帅苦涩地笑了笑,在心底打破了这份自欺欺人。那护佑皇子的军人呢?帝国训练有素的军人,难道面对一群矿工,竟无法保护法比安殿下,任由石镐敲碎他的头骨?

    这层假象就与艾妲为元帅编造的、如何成为Omega的谎言一样,没花费什么心力,只需走个过场,如今她已经不需要费力地布置什么,无人能够审判她。

    而他明知道……元帅闭了闭眼,已经分辨不清到底是不是Omega本能的影响,他竟下意识地想要理解艾妲弑兄的行为,毕竟那位可怜的殿下已经成为她行进的道路上不容忽视的绊脚石,也许石头也并不想在那儿,但它确实妨碍到了艾妲,所以理所当然地应被清除。

    标记他的Alpha的想法,也成为他的想法。

    久未有过的、毛骨悚然的感觉,沿着尾椎悄然上窜,脊骨阵阵森凉。

    卫瓷猛地站起身,脸色苍白,他走到墙边,在不易发觉的裂隙里,藏着一柄底端浮雕花卉的纯银叉子,原本钝锈的齿尖经反复的磨,银面重又光滑,映出了男人晦暗不明的面庞。

    元帅沉默地僵立了一会儿,盯视着那柄银叉,才感到心绪渐渐平复。

    铁门外却传来突兀的、凄厉的嚎叫声。

    卫瓷蹙起长眉,转身走出囚室,又到了例行的告解时间,贝尔芬格堡这一层的囚室大门都泛着微微蓝光,自动向两边流去,监狱的斗殴往往发生在这个时候。

    然而相隔了一条红铜管道的,那间混合囚室里发生的事却比斗殴更严重惨烈。

    一个Omega在绝望地哭嚎,两个Alpha强硬地摁住他,元帅绕开冷漠麻木的人群,走到近前,瞳孔微微缩小。

    他看见那个骨瘦嶙峋的Omega微微隆起的小腹。

    以及那双灰蓝色,透着死气的眼睛。

    元帅有些恍惚,他曾见过这个Omega,在艾妲刚标记他时,他走过狭长的金属管道,无意窥见五六个野兽般的Alpha围拢住一个Omega,Omega的脖颈高高仰起,如濒死的天鹅。

    这是贝尔芬格堡没有Alpha庇护的Omega的下场。

    元帅的脚底像生了根,良久,他低声道,“……他怀孕了。”

    那两个Alpha恍若未闻,旁观的犯人们中,不知是谁嗤笑了一声。

    元帅绷紧了下颌,他大踏步上前,从背后扯住Alpha的衣领,手腕使力,猛地将人向旁边摔去——

    在犯人们惊愕的目光中,这个浑身被浓郁花香笼罩着的高大Omega冷冷地扫视了一圈,眼瞳漆黑,面容冷肃。

    “你们是畜牲吗?”

    “……”

    无人应答。被摔懵了的Alpha愣怔片刻,才眼睛赤红地想冲上去,又被同伙拉住,那人冲他低语了什么,Alpha便往地上恶狠狠地啐了一口,没再看卫瓷。

    那些犯人们都垂下眼,沉默地,慢慢地散去了。

    只剩下两个Omega,一个冷然伫立,一个捂着小腹蜷缩起身子,状若昏迷。

    卫瓷绷紧的身体缓慢地放松下来,恍惚间,他像是回到了仍是帝国元帅的时候,在他的威严之下,星舰上的军官们都恭谨而顺从,柔弱的Omega理所应当地被他纳入保护范畴。

    然而他清晰地知道,那些劣等Alpha们,囚犯们,并不是出于对他的畏惧、或自觉羞愧才忍气吞声,他们不会惧怕一个哪怕身材高大、肌肉结实的Omega,真正威慑他们的是那股笼罩住他的、浓烈馥郁的花香。

    因他是被顶级Alpha标记的Omega。

    所以他们退缩了。若没有艾妲的标记,若他在囚犯们眼中不是“谁人的Omega”,他还能在一群Alpha中保护这个凄惨的、怀孕的Omega吗?

    卫瓷没有再想下去。

    他单膝跪地,扶起昏过去的Omega,那人的状况十分凄惨,因已被标记成结,再被其他Alpha强行撕裂,正承受着莫大的痛苦。

    一旦被谁人标记,本能与天性便开始规训他们,保持忠贞洁好,再纳入他人时,需承受撕裂般的巨痛作为惩罚。

    卫瓷沉默着,背起了Omega,将他带回了自己的囚室。

    -

    “父亲,您还记得我的母亲吗?有些话,此刻再不问出来,我怕就没有机会问您了。她当时是塞尔法的王后,三个孩子的母亲,并不年轻,也不如何美丽了,她的丈夫已不太愿意与她同床。但您征服塞尔法的土地时,仍狂热地,占有了她。”

    玫瑰堡宫。执政官的居所。

    露西拉·佩洛涅特坐在执政官的床边,月色透进花窗,投下一片斑驳的影子,年轻的长女注视着床上垂垂老矣的父亲,低声发问。

    “为什么呢?因为母亲承受的无与伦比的痛苦,也被您视作您的战利品吗?是这场胜利的附加勋章?”

    她的声音中有一丝极为浅淡的哀切。

    “……为何,要让我诞生于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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