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想来,那时的太宰治的的确确是被我吓到了。

    他很少有被吓到的时候,尤其是长大以后——中原中也总说他是垃圾中的垃圾,喜欢把别人的快乐碾碎,再一脚踹进苦难。

    “真没办法。”

    可九岁的太宰治却这么对我说。

    我泪眼朦胧地看不清他的脸,只听见他像是自暴自弃似的叹了口气。

    太宰治站起身来,他脚上的锁链摇晃,刚试着往前走了几步,却又因脖子上勒紧肉里的枷锁停了下来。

    小小的少年苦恼地歪了下脑袋,打了个响指。

    我震惊地看着锁链就这么从他身上掉了下来。

    太宰治走到我面前,像对待小狗那样摸了摸我的脑袋。

    “哟西哟西,别哭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在那一瞬间,我眼前的水雾散去。

    在清明的视野中,我看到太宰治半垂着眼睛,对着我笑。

    于是我真的停止了哭泣。

    我感到疑惑,更感到不可思议。

    我皱着眉头问他:“你在做什么?”

    太宰治无辜地眨眨眼:“因为山口桑很伤心,让我想起了我被抓进来前那只被佐藤桑踹死的小狗。”

    ……

    我迟疑片刻,有些犹豫地开口:“我以为你讨厌狗。”

    太宰治轻轻地“嗯?”了一声。

    “唔……这么说来是挺讨厌的。”

    我深吸一口气,感到挫败:“算了。”

    我和太宰治较什么真呢。

    “不过山口桑刚才说的……”

    “虽然听起来完全不可信——啊,可能是山口桑说话的神情太过拼命的缘故吧。”

    我一顿,抬起头来看他时,太宰治恰好也在看着我。

    他低垂着眼睛,睫毛洒下一片阴翳,皮肤很白,眸色却很黑。

    太宰治整个人笼在轻纱般的光里,看上去有了些人气。

    我恍然发现,他身上的伤已经愈合,薄薄的一层痂脱落下来,在病态的苍白上划出一抹红痕。

    我听见太宰治轻轻笑了声。

    “能让我对这种不切实际的梦期待起来……”

    他垂下了搭在我脑袋上的手。

    “你真是个奇怪的人啊。”

    -

    在那之后的两个月,父亲让我随他出了六次任务。

    我没逃过杀人的命运。

    山口一郎因此对我的喜爱与日俱增。

    人真的是种适应性很强的动物——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已经不再会因杀人而呕吐了。

    我觉得自己应该被抓起来。

    至少我十四年来的教育经历告诉我——我应该被绳之以法。

    但在横滨这座城市里,法律的存在简直比蚂蚁还要渺小。

    更别提现在的山口组比港口黑手党还要残暴不堪。

    我叹了口气,下巴陷进枕头里。

    人人都对我继承山口组充满了期待——但我清醒地知道,我不可能继承这个组织。

    从犯这个词已经太过严重了,我可不想变成主谋。

    直到佐藤树人告诉我父亲的情人怀了孩子的时候,我都是这么想的。

    我对未来充满了希冀。

    我想象着有一天,那个孩子诞生,他会取代我的位置,吸引父亲的目光。

    也许这么想太过恶毒,但我需要他代替我接受这份“无上荣光”。

    “奈奈子。”

    “嗯?”

    “再过一个星期就是你的生日了,有什么想要的礼物吗。”

    山口一郎坐在主位上,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了和佐藤树人那个狗头军师的对话,转而把目光投向我。

    也许是山口一郎的目光实在太有压力的缘故,我下意识地就按他的话想了想。

    “算了。”没等我接话,山口一郎自顾自地咧开嘴笑,他脸上的那道新鲜的刀疤因此崩裂开来,鲜红的血渗得有些可怕,“老子的女儿,老子自己想。”

    我无语凝噎:“……您说的是。”

    山口一郎哈哈大笑:“佐藤说你最近进步得很快,下个月就能单独带队出任务了。”

    我惊得差点把手机的勺子折弯。

    “是老师过奖了。”半晌,我斟酌着开口。

    山口一郎不在意这些客套话,他挥了挥手,旁边的下属瞬间上前,将他面前的餐盘换了一套。

    我看着他站起身,走过我的时候像寻常父亲那样拍了拍我的脑袋。

    “干得不错。”他夸奖道。

    身后的雕花大门关上了,周围的人对我投来羡慕的目光。

    只有我知道自己差点被山口一郎拍成了脑震荡。

    脑震荡诶!!很痛的诶!

    我捂着脑袋,在心里默数三秒。

    三、二……

    “老师啊~”佐藤树人拖长了语调,开始了他的欠揍行为。

    我面无表情地手里的叉子对着他比划了一下。

    瞄准——发射!

    佐藤树人躲过了。

    好可惜。

    我惋惜地摇头,佐藤树人看起来却心情大好。

    他接过手下的报告:“不过啊,奈奈子,我很快就不是你的老师了。”

    我:“……太好了,你终于要死了吗?”

    佐藤树人:“诶!怎么这么说!好伤心!是同事啦同事!以后我们就是同事了!怎么样,很期待吧?”

    我:“哈哈。”

    我敷衍地回应他,实际上却不太理解他的意思。

    但佐藤树人却神神秘秘地告诉我,我很快就会明白的。

    很快就会明白的。

    很快……

    父亲的情人流产了。

    议论这件事的还是同一波人。

    在这具身体生日的那天,山口一郎亲手剜出了他还未出世的孩子,送到了我的面前。

    那是一小团还未成型的血肉,没什么重量,只隐约可以看见蜷缩的形状。

    我掀开被褥就看见了“它”。

    它静静地躺在我的床上,陷进柔软的被子里,好像是在诅咒我这辈子都不得安宁。

    我痛苦地佝偻下背,想要尖叫出声。

    可父亲就站在我的背后。

    他告诉我——

    “我们的[小开膛手]有一个就够了。”

    他告诉我——

    “继承仪式已经通知了下去,各地的干部正赶过来。从下个月开始,你就是我正式的继承人。”

    他问我——

    “怎么样,奈奈子,对你的生日礼物满意吗?”

    ……

    我应该被绳之以法。

    “那小鬼呢?”

    “送去洗澡了。”

    “啧,真慢。”

    “毕竟是要送给大小姐的礼物,得好好打扮才行啊。”

    也许是太过痛苦的缘故,那时的我并没有听见周围的讨论声。

    但有人很快将我从漩涡中拉了出来。

    “奈奈子。”

    他喊我奈奈子。

    和父亲口中截然不同的奈奈子。

    我回过神来,对上太宰治的眼睛。

    他穿着熨帖妥当的黑色风衣,对我弯起了眼睛,单手搭在我的后背。

    “奈奈子。”

    “直起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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