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红衰翠减,橙黄桔绿。

    军营里将士们用了晚饭,正在歇息,周渔刚从一线天勘察回来,没赶上时辰,正要去伙房里顺些吃食。

    “将军,你回来了!”

    怀娘掀开帘子进来,脸色匆忙,却半天不说一句话,从笼屉里拿出几个麋饼,又端出一碗野菜小米粥,放到了周渔跟前。

    周渔猜到她有话说,仍是不疾不徐地用温热的小米粥泡软麋饼,好几口下肚后,“怀娘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将军你先把口里的饭给咽了吧,我怕你待会儿吃不下。”三缄其口。

    怀娘是她家里的府医,被她给拐来做了随军的大夫,为人温和,医术精湛,将士们都喜欢找她包扎,因为不受罪,可就是性子软了些,眼泪也是说来就来。

    “边走边说。”几口小米粥咕噜咕噜喝完,手拿麋饼就往外走。

    她步子迈得大,怀娘小跑跟在身后,说一句喘一口气,神色担忧,“平阳军的秦副将和虎骥营的孙小将晚饭的时候拌了嘴,小打小闹了一番,秦副将略胜一筹,孙小将气不过,就约着再切磋一番,这会儿约莫已经打起来了。”

    她停步,身子被怀娘撞得晃了晃。

    此时明月悬天,侧身瞧看怀娘泛起涟漪、宛若秋水的双眸,不禁感叹:

    这姑娘也是个能藏事儿的。

    “虎骥营的朱主将呢?”

    “知会过了,但好似在忙。”

    在忙?

    “不急,等会儿我们先观摩观摩,伤了你就给他们治,死了就把他们往路边一扔,也算他们的‘功绩’了。”

    反正是打不死的。

    她咬了口饼,嘟囔着轻轻道:“怀娘的医术最棒了。”说完就抬步离开。

    怀娘还站在原地,硕大的双眼倒映着营帐旁的火光,脸色微红。

    将军是个好将军,就是平日总有些不正经。

    日头落得早,月亮挂在空中,扎营的地方是块平地,中间有一大块空地,一边站着平阳军的女人们,一边站着虎骥营的男人们,正中间有两人正在对峙。

    周渔赶到的时候,两人正打得热火朝天。

    “娘们儿兮兮!”

    “我本就是女子。”

    “哼!”

    “怎么,你不是娘生娘养的吗?”

    孙小将年岁小,打的同时还不忘嘴皮上扒拉几句,秦灵比周渔大两岁,二十有二,竟也犯起小孩子脾气来。

    周渔站的位置偏,将士们又都专注着看热闹,等吃完手中的麋饼,中间的两人打得也差不多了,拍拍手整理了下仪容,端起将军的架子拨开人群走近。

    周围瞬间噤了声。

    “我倒是不知,岭南军的前锋营里,还有两位这么出类拔萃的人才。”

    朦胧的月色下,秦灵头微低,怯生生喊了句:“将军。”

    “秦将军,军规第三十六条是什么?”

    “擅自斗殴者,十军棍。”

    “孙小将,军规第三十五条可知?”

    “乱起谣言者,二十军棍。”孙小将说得不情不愿。

    周渔一记眼神瞥过去,缓步走进,“怎么?瞧不起女子?”

    揶揄了片刻,对方开口:“也不是,就是将军你明明是男子,为何这次前锋营里没有选择骁勇善战的男子,反而是这些······娘子军。”

    “娘子军?前些日的阳山关战役的战报可知道?”

    “知道。”

    “说。”

    “南越百越军进攻十余次,平阳军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整整守了阳山关半月有余,援军到来后里应外合,将敌人打得节节败退。”声音越说越小。

    “大点声!”

    周渔让他重复了一遍。

    “既然心知肚明,又为何愤愤不平?与其在这里怨天尤人,不若想着怎么建功立业。”

    “都散了吧,各自去领罚。”

    此次前锋营的任务是探路,两人争执时朱主将却不出来劝和,摆明了让孙小将当这个出头鸟。

    她十六岁入军营,十八岁组建平阳女子军,问世以来,战无不胜,在岭南这片地界,无一人不称赞她一句少年将军、天下奇才。

    秦灵是她一手提拔起来的,这次却这么沉不住气,也该罚,让她涨涨记性、磨磨心气也好。

    “朱主将可在?”

    朱主将的营帐内灯火通明。

    “周将军进来吧。”

    老匹夫,之前倒是事不关己。

    若说周渔的将军是踏过一片修罗血路杀出来的,那么朱主将就是混资历混上来的,岭南这片地界,就山川河流来说,他确实比她要熟悉。

    “辛苦周将军了,前路探得如何?”沏了一杯茶递到她面前。

    “明日可正常拔营行军。”

    “一线天两边的山头也探了吗?”

    “留了人。”

    “中军那边来信,周将军且看看。”

    ‘三军’是指前军、中军、后军。

    前军主要负责为全军开路、侦查以及应对小规模战斗,中军是部队的主力,包括作战部队与全军指挥系统,而后军则负责军队后勤工作。

    信同以往一样,以火漆封口,上面是大将军的印信。

    兵分两路?

    信中寥寥几语,不过就是因为中军要兵分两路,划分为左军和右军,自然前军这边也要分为两队人马,各自为左右军探路。

    若她猜得不错,一线天这条道,大将军不会走,那自然朱主将也不愿意走。

    “一线天这条道是周将军探的,不若周将军继续往前走,我和虎骥营往姑墨山那边绕,到时来个左右夹击,打得南越人一个措手不及,如何?”

    “是。”她能说什么呢?“不过我回来时,秦将军和孙小将二人正私下斗殴,我按照军规处罚了他们,他们二人暂且就留在营地等待和大部队汇合,等伤好后再归营,朱主将意下如何?”

    “可。”

    “擅自替朱主将做主罚了孙小将,请勿怪罪。”

    “无事。”

    两人又商量了下人员分配,客套了几句,周渔便走了。

    回营帐拿了一本兵书,又马不停蹄地赶到秦灵的帐篷。

    怀娘也在。

    “那些打人的也不悠着点,好歹是个女子。”怀娘柔柔弱弱地抱怨着,抹药的双手却也没停。

    秦灵笑,“不打紧不打紧,他打的棍数比我多呢,叫他狗眼看人低!”

    “还挺骄傲?”周渔听了几句,实在忍不了了,站在营帐外打断了里面人的谈话。

    营帐里传来慌乱的声音。

    “不用起身,我只是过来看看。怀娘,你出来帮我拿一样东西给秦将军。”

    怀娘钻了出来,脸上红彤彤的,周渔将拿过来的书递给她,再示意她进去。

    三人就这样隔着一道布帘说话。

    “秦灵,可还记得组建平阳军的初衷是什么?”

    帐篷内静了片刻,“集女子之所长,行保家卫国之事。”

    “那你刚刚是在做什么?”半晌没人应话,她接着说:“这世间,对于女子确有诸多不公,两年前平阳军的建立也是排除了万难,如今第一步我们已经走出去了,后面的每一步稍有不慎,便会受万人唾弃,甚至比之前更艰难。”

    月色如练,周渔就静静地说着。

    “除我之外,作为平阳军的领头人,我希望你万事三思而行,各位娘子的去路都系挂于你我二人身上,一次胜不代表次次胜,万不可行差踏错。”

    仿佛想到了什么,她停了片刻,后又重新起声,这次更多的是喃喃细语。

    “刚给你的兵书可以时常翻翻,温故而知新。”

    “明日你留在营帐内等待中军汇合,怀娘也留下。”

    “好生休息,我先走了。”

    周渔回到自己的营帐内,随便抹了把脸就躺到了床上,床很硬,双手妥帖地放到胸前。

    屋内未点烛火,士兵巡逻的声音不时响起,她的心跳却异常鼓动。

    一夜无眠。

    第二日,她和朱主将兵分两路。

    此次前锋营共调派了五千名平阳军,除却秦灵和几个水土不服的外,她率领着剩下的所有平阳军,往一线天走了。

    那日艳阳高照,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这一走,就是一些人的一生。

    所谓的一线天,最明显的特点就是两壁夹峙,从缝隙之间看到的蓝天好像一条线一样。

    她们还站在入口处,未进入。

    平阳军训练了一年周渔才让她们正式上战场,因此五千名的军队仿若无人一样,除了阵阵马蹄声,便再无其他,倒是衬得这狭窄的幽谷越发阴森。

    昨日探过路,这段窄路只能五人并行,然而却有足足一千五百米,若是敌人趁他们全部进入的时候从两旁的悬崖上掷石或射箭,她们可就真成了瓮中之鳖,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周渔拿出信号弹,通知了昨晚留在两旁悬崖上的人,绿色的信号烟绽放在上空。

    不过多时,两道不同颜色的信号烟一前一后出现,左山头是红色的,右山头是黄色的。

    这是他们定好的安全信号,只有她和朱主将知道,她的心安定了不少。

    “出发!”

    马蹄声重又响起,一下一下地砸在幽谷里,阵阵回音。

    周渔心里却愈发忐忑。

    山壁两旁有些凸出来的石块,风吹过山谷,宛若厉鬼一般的声音就在耳畔响起。

    “堵住口子!落石!放箭!”

    霎时间,入口和出口被严严实实地堵住了,前后都看不见光亮,上方是滚滚落石和森森冷箭。

    “姑娘们,别慌!摆阵型!”

    训练有素的军队每五十人成一个阵型,四周的人负责用盾牌防守,中间的人用剑挑开石块。

    她们刚开始还算应对得自如,也许是昨夜的勘察有些成效,石块不算大,她们还可以挡。

    “炸药!”

    崖壁瞬间塌方。

    刚开始,她还在挣扎,手中的银枪击打着乱石,可空间有限,这么大的石头不往她这落,就会滚到别人那里去。

    渐渐地,她也没了力气,两边传来敌人冲锋的号角声。

    耳边是此起彼伏的惨叫声,有些被砸到了头,当场丧命,还有些被压到了脚,马儿也乱了,胡乱跑着,有些躺在地上嘶鸣。

    宛若人间炼狱。

    可她们还护着她。

    她们手拉着手,组成了人墙,把她护在了里面。

    她看不见了,看不到血流。

    但她感受到了。

    阵阵血雨流过她的额头,眉毛,耳朵,鼻子,还有嘴唇,流入了衣襟内,白衣染成了红衣。

    良久,幽谷静了下来。

    她不敢动。

    她怕她动了,她们就真死了。

    亮光袭来,敌人已经走到了她跟前,翻开了她身上的姑娘们,但他们没有杀她。

    一句话未说,就那样离开了。

    阵阵耳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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