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绩端着水盆出门时,下午站在院子里的众人,都靠在门板上睡着了,门一开,‘哗啦’一声全倒在了地上。

    “裴先生!女娃还是男娃啊。”说话的这人头上没有头发,胡子拉碴的,穿得倒是跟出家人似的,脖子上还挂着珠串。

    “女娃。”裴绩关上了房门。

    “女娃好,女娃好。”他说得很轻,颇有一番禅学淡然之道。

    “史秃子你高兴啥呢,又不是你家闺女!”钱老三骂道。

    “哦,也不是你家的。”史秃子反驳说。

    “哼。”

    “夜深了,各位先回去睡觉吧。”也许是谷里大家有什么病痛都找裴绩,尽管他语气平静,话也说得简短,大家倒也不反感,当即便起身离开了。

    他来到水井旁,正要再打遍水洗下手,旁边站了个不速之客。

    “裴公子。”来人微微欠了欠身。

    开口的是位女子,身着青碧色衣衫,配着白纱裙,一应首饰多用纯银装点,冷清中更见柔婉,头上是一顶白色的帷帽,垂及肩膀,上面没有任何花纹。

    “夜深了,萧姑娘不回去睡觉吗?”裴绩兀自做着手中的活儿。

    “裴公子旷世之才,只是在这谷中当个小小的郎中,实在是有些屈才了。”

    “闲居不问世如何,云起山门日已斜,裴某觉得很好。”

    “公子可还记得幼时定下的婚约?”

    仅有的一点月色被云层遮住,裴绩手中动作不停,片刻后回:“不过是长辈们的玩笑话,姑娘不必当真。”

    “可若是持盈当真呢。”虽说是疑问句,萧持盈却说得坚定。

    “萧姑娘不必执着,裴家已不是从前那个裴家了,在下着实配不上姑娘。”说完就要起身返回屋里。

    见被拒,萧持盈也不恼,反问道:“裴绩,那枚双鱼并蒂佩,你那可存有其中的阳佩?”

    “凌风,送客!”他步履不停。

    “萧姑娘,请。”凌风姿态放得很低。

    闻言萧持盈也没有气急败坏,依旧和来时一样,朦胧的面纱下是恰到好处的艳丽,“凌风公子,晚安。”又行了个礼。

    待她走到院门处,停步微转过身,面纱晃动,此时月亮刚好从云层里探出头来,月光洒在发丝上。

    “凌风公子,明日见。”

    院外站了两名男子,萧持盈出去后,跟在了她身后。

    凌风跟了先生这么多年,各种人也见过不少,自视甚高的读书人,宁死不折的庄稼人,甚至死到临头也要嘲讽他的落败公子哥,可像萧持盈这样的,确实少见。

    彼时他正在清扫院子,院门外一道脆生生的声音道:“这里可是裴绩裴公子家?”

    “是,可是来瞧病的?需要等一会儿,先生出诊去了,要不姑娘你先进来等?”

    院门不高,大概到他胸口处,从只看到一个头露出到看到她的全身,他只用了半个院子的距离。

    “不是,我是来找裴公子成亲的。”

    那天院子内外他和萧持盈两两相望。

    少见在哪呢?

    其一,开口就是‘提亲’,女子向男子提亲,少见。

    其二,被拒绝竟也不生气,还一直来,少见。

    其三,一直唤他‘公子’,少见。

    “凌风!帮我打盆水来!”屋内先生唤他。

    等他进屋一看,先生身上湿了一大片,眉头皱在一起。

    妙儿姑娘一边哄着孩子,一脸泛着红晕,眉眼全是愧疚之意。

    林婶子在一旁道:“没事哒,没事哒,小孩子都这样,童子尿,有福气哒。”

    裴绩的脸上莫名的不可名状,脱了外衣猛地一下就把手塞到了水盆里。

    看来是小家伙尿尿了。

    凌风不禁想:今天都洗多少遍手了,别洗脱皮了。

    第二日周渔醒来的时候,妙儿正抱着小孩坐在床头。

    昨日没来得及瞧,今日看这屋内的陈设,两张床,一张稍大些,一张稍小些,妙儿那张床的床底下还放着箱笼,花纹样式看不清,除此外就只有一张桌子了,围着桌子的椅凳七零八落,还有一方桌角用书垫着,书名看不清,但页脚很平整,应该不太被翻动。

    昨日林婶子提溜来的药箱也还停在桌上,但也多了样东西——一个陶瓷罐。

    里面摆了些花花草草,绿叶红花,偶尔香味袭来,胜梅花的清香。

    “表妹你醒啦!”妙儿惊喜道,又冲着屋外喊:“娘,表妹醒了,可以开饭啦~”

    林家的饭菜比起裴家的,更清淡了些。

    “表妹,裴先生这几日有事忙,你就放心在我家住下,年关的时候会回来应当。”

    “好嘞,多谢林婶子。”

    今日稍出了些太阳,正午时分,此刻大家都在院子里。

    林婶子手上的被褥被她用力一抛就挂在了竹竿上,弄平整了手就‘啪啪啪’地拍打着清灰。

    妙儿全身裹得很严实,拿着一个小板凳坐着,带着女儿沐浴在轻柔的阳光下,偶尔唱一两句歌谣逗趣。

    “六月六,

    百索子撂上屋,

    喜鹊衔了做房屋,

    房屋漏,点蚕豆,

    蚕豆开花不结果。”

    雪都化了,院里的墙角堆积着柴火,很有秩序,一摞摞,一层层,几乎差不多的长度,倒是有大有小,有些还七扭八拐。

    周渔坐在檐下,阳光只照到了她的双脚,养病这些日子来,最大的收获恐怕就是肤色了,以往行军时晒黑的皮肤,都在这些日子养回来了。

    她每日都会花上些时间水中观影,起伏的水波虽看不甚清,但披散在两肩的墨发,还有日渐白皙的脸蛋,都让她有种割裂感。

    娘子妆,水中月,镜中花,这样的日子她不过很久了,未来应当也过不久。

    她注定要回去,也必须回去。

    “妙儿,你跟林婶子是从小就长在这谷里吗?”

    妙儿凝滞了片刻,嘴角明显耷拉了下来,强撑着笑容道:“不是的。”

    完了,她好像触碰到不该问的了。

    其实她想问很久了。

    自从流落到这谷里,外面的局势她分毫不知,迫不及待出去的心情和严重的伤势时刻在她心中拉扯。

    她不敢问裴先生,他很聪明,稍不注意就会被怀疑。

    精湛的医术,恰到好处的行为举止,每一处都让她心中警铃大作,所以为了双方都好,装傻充愣才是明智之举。

    凌风平时倒是显得人畜无害,但手上的老茧和沉稳的步伐看起来就是个练家子,不过也可以探探口风,但谁知道他会不会转头就告诉他自家先生,左思右想也是不妥的。

    况且他也不太爱搭理她。

    林婶子和妙儿现在对她是怀着百分百的善意,倒是可以问问,她换了个话题。

    “我进谷前在钱莱古都待过一段时间,那里的冰糖葫芦又红又艳,有机会的话我带你们一起去尝尝,可甜了!”

    “表妹喜欢吃冰糖葫芦?那正好,快过年了,到时我去买些糖,做来尝尝。”林婶子从被褥后冒出头来,发丝被头巾裹住,偶尔然有几根调皮地冒出来,倒是显得整个人更加亲和。

    “好呀,婶子的手艺肯定是极好的。”周渔很捧场。

    妙儿提到自家娘亲,眼睛全然崇拜之意,“我娘以前就是专门做糖葫芦卖的,什么样式的都有,山楂、乌梅、板栗、葡萄,镇上的大人小孩都喜欢,有些茶楼戏楼什么的,有时还会买些当果子卖,可受欢迎了。”

    “是吗?我听说朝云国那边的糖葫芦也有很多新奇样式,就是不知道尝起来会是什么味道,不过,肯定没有婶子做的好吃。”这是周渔在这谷中第一次谈论起朝云国的事情。

    林婶子听了很高兴:“那是!”

    “表妹还去过朝云国?”妙儿问。

    “那倒是没有,就是听身边人讲起过,听说前些日子他们和南越国还打仗来着。”周渔试探道。

    “确实打起来了,朝云国还输了。”这话不是妙儿说的,也不是林婶子说的,是站在院门口的一位陌生姑娘应的。

    “请问我可以进来吗?”门口姑娘问道。

    林婶子放下手中的活计,用围裙擦着手,走到院门口问:“姑娘你找谁啊?”

    日头走过了正中间,偏西边一点,那姑娘站在白色的日头里,双手挽起头上的帷帽往两边扒拉,一身矜贵的气质在篱笆小院的衬托下格格不入,上下嘴唇一碰,一腔十分标准的官话从她口中流淌出来:

    “我是裴绩的未婚妻,我找他。”

    此言一出,惊得院里的三人面面相觑。

    二话不说,林婶子大开院门,将其迎了进来,搬了把凳子放在了周渔身旁。

    “姑娘你坐这,冬日里虽日头不毒,但也是照眼睛的,你就跟裴先生表妹坐一块吧,来!”说着把胳膊挽了上去,这姑娘也不嫌弃,很是自然且高兴地坐下了,坐下前摘下了帷帽,这帷帽又被林婶子一把拿走丢到了屋内只剩床板的床上。

    “表妹?”陌生姑娘盯着周渔问,眼里意味不明,脸上却是熠熠生辉的笑容。

    周渔顿时一个头两个大,若这两人真定了婚事,想必各自的家族都了解过,穿帮的几率又上升了。

    都怪裴绩,乱认表妹。

    “姑娘你是?”她不打算先亮底牌。

    “我叫萧持盈,萧瑟的萧,持节的持,盈盈一握的盈。”

    昨晚萧持盈想过了,裴绩不承认没关系,但未婚妻这个身份是板上钉钉的,婚书她都拿来了,反正他妻子这个坑位,她是占定了。

    “我叫簪衣······”周渔停顿了下,继续道:“簪子的簪,衣裳的衣。”

    “表妹这名字倒是让我想起了一句诗。”

    “哦?”

    “寒玉簪秋水,轻衣卷碧烟。”

    周渔听完脸顿时红了。

    完了,这两人都知道这句诗,她不会是误闯入人家夫妻两什么娇娇俏俏的闺房诗词之乐了吧。

    她现在换个名字还来得及吗?

    “萧姑娘文采好。”她违心道。

    萧持盈这几日虽不在人前出现,但带来的两个手下却是看顾着裴绩的一举一动,虽然有时候会走丢吧,但有些消息还是传得准确的,比如——

    裴绩屋内藏了个美娇娘。

    今日一看,这位美娇娘可是相当不一样。

    以往她在长安城中接触到的那些大家闺秀,一举一动仿佛定死了似的,脸上的妆容永远是城里最时兴的款式,身上的香味虽不繁复,但也是浓重的。

    面前这位不太一样,头发上没有任何装饰,只是用布条扎了个侧马尾,头发又多又黑,就直直地垂在身侧,偶尔有风吹来,布条就和发丝一起晃动,最重要的一点,是她的眼睛。

章节目录

宜睡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小诗句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小诗句并收藏宜睡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