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皎灵在长公主府门外站了许久,都没有等到廖珚。

    她忧心忡忡,又因日头毒辣被晒得头昏脑涨,所幸跟来的小丫头是个机敏的,接连央求了护卫数次,只说是芝琼堂的同窗前来拜访郡主,有要事相商,只想求见坤柔郡主一面,不料却都遭到了冷言回绝。

    宋皎灵越等越失望,从未在廖珚这里吃过闭门羹的她,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她好不容易才坐回榜首之位,本该松一口气的。但若方才父亲所言为真,怎又离这伴读之位愈发遥远起来?

    廖珚自傲却不骄矜,虽一贯如傲岸云悴,但相较于旁人而言,待她总是更为柔和几分的。

    这也让她如今更为惶恐,更加茫然无绪。

    但她明白,这是她最后的机会。

    念及此,宋皎灵不禁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不再细想。

    她不敢离去,只得站在长公主府外面继续静静等待,不知又过了多久,双腿已酸软得几乎无法直立,身边捧着硕大礼盒的小丫头,亦是双手开始忍不住的轻颤。

    朱红色的大门依旧紧闭。坤柔郡主好似无论怎样都不会来见她。

    在如此漫长而无助的等待后,她惊惧不安,眼眸中已然聚满了晶莹泪珠。

    不知过了多久,厚重的大门终于传来“嘎吱”的悠悠声响。两侧林立的护卫都躬身行礼,伴随着厚重锃亮的铠甲发出的金属碰撞的森严声响,只见一位雍容华贵女子从大门处娉婷而出。

    煦色韶光之下,那妇人一身鎏金珠纱凤尾裙,裙裾曳地,逶迤如飘渺云雾。头戴蓝绿宝石攒珠金步摇,并一支碧玺挂珠珠钗斜插于乌蛮髻之上,更衬发如青黛,肤白若雪。

    宋皎灵从未见过如此纡青拖紫之人,一时间竟被如此昭华生生迷了眼睛,良久方才反应过来,慌忙跪地行礼道:“奴家宋皎灵,给长公主请安。”

    娇艳雍容的美妇人眼皮抬也不抬,一路缓步而行,任由随侍的丫鬟婆子们搀扶着踏上早已备在朱门旁的凤辇。自她出来的方向,亦有一名少女姿容袅娜,姗姗而来。

    宋皎灵认出那熟悉的身影,不禁又是呼吸一滞。只见廖珚身着淡褚色方领褥裙,双臂轻搭一条敷金绘彩轻纱披帛,如墨青丝挽成双鬟望仙髻,有繁复金铜杂花缀于其上,珠玑华美夺目,极尽显贵。

    与素日里在学堂中的装扮迥然不同。却也让人忆起,唯有这般尊荣,才配得上她的身份。

    宋皎灵来不及慌神,忙又俯下身子,轻声道:“坤柔郡主安好。”

    廖珚在芝琼堂时,一向不喜众人向其请安,将一切繁文缛节尽免。如今骤然听得请安声,不禁敛了眉目,凝眉看向不远处那伏在地上的身影。

    早已入轿的长公主隔着那重重轻纱帷幔,神色未辨,唯有冷冷的问询声自帷幔之后传来,“发生何事?”

    廖珚便恭敬回禀道:“回母亲,是儿臣芝琼堂的同窗,恰好来此造访。”

    长公主沉默未言,廖珚又轻声道,“母亲,儿臣去去就来。”

    见坤柔郡主终于朝自己徐徐走来,宋皎灵慌忙抬起头,目光紧张而又殷切地看着她,随即露出自己最为擅长的温婉笑颜。

    廖珚却淡淡道:“说过多次,不必多礼,你先起来吧。”

    “郡主,许久未见。您近日还好么?”

    廖珚显然没有在自家门前叙旧的心情,依旧冷着面孔:“如果你来是为了伴读一事,那还是请回吧。”

    不过寥寥几语便将宋皎灵满腹的期盼与热情彻底浇灭。她闻言忍不住变了颜色,薄唇抿了又抿,声音娇软而几不可闻:

    “我不明白……郡主一向待我甚是温和,我如今又在擢考中名列榜首,理应……”

    廖珚丝毫不见惊异神色,好似早就料到宋皎灵已从其父那里探知擢考结果,以及今日前来的缘由。

    她那双平日里便显冷傲的眼神如今在精致妆面下更显灼然矜贵,不说话时倒有几分不怒自威的厉色。

    不过被那眼风轻轻一扫,宋皎灵心中便忍不住微颤起来。

    廖珚淡笑道:“你一向聪慧,如何不明白?”

    言语中似有微不可闻的叹息,又好像不过转瞬便被那平淡的语气掩去。

    “姚素然平日虽张扬,但绝不会蠢到将所有嫌疑都揽到她自己身上去。那日擢考林栩身陷舞弊被罚,你宋皎灵便是此事中最得利者。”

    宋皎灵一怔,似是不可置信道:“坤柔郡主是在怀疑我么?”

    廖珚未置可否,依旧神情淡薄:

    “姚素然虽出身世家,一向跋扈骄纵,却只醉心于妆容美貌,争奇斗艳,何曾对笔毫之事如此上心?那日她前脚自断笔毫,后脚便拉你出来指证林栩借笔一事,人证物证齐聚,还在博士眼皮底下被逮个正着。若说其中只是机缘巧合,我是断然不信的。”

    廖珚每说出一个字,宋皎灵的心便愈发沉了几分。

    听到后来,她已全然忘记争辩,只听见廖珚的声音淡如清烟在空气中四散飘零,其中有极淡的惋惜之意,却不过轻若惊雪,还未来得及落在地上便化作虚无,消弥不见。

    “——原本这伴读之位,我是属意你的。”

    她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到家中的。

    一路上,只听见车辕滚滚,人声嘈杂。她面上的泪痕却早已干涸,再也落不下一滴泪来。

    她忆起自己初入芝琼堂那时,处处小心谨慎,假意逢迎,唯恐因家世低微而受到其他学子排挤,更是在姚氏姐妹面前窘迫地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卑微尴尬地应和。

    宫中的人情世故、拜高踩低,她小小年纪便得深谙其道,才能在学堂中不轻易被人瞧低了去。

    后来,她凭借自身才学而终于可以力争郡主伴读之位。那样小心、努力地靠近廖珚,也曾抱有十二分的警觉,唯恐被其轻贱,却在接触后才发觉,原来这朵学堂中最傲若霜雪的冰山雪莲,反而真如冰壶秋月一般,莹澈无暇,从未像他人一般看低自己。

    原来,她亦曾属意自己......

    如今,却再无可能了。

    失去郡主伴读之位,以她的身份,在芝琼堂也再难久留,更不知该如何向对她抱有殷切期盼的父亲交差。

    偏偏她又才在这如履薄冰的入宫日子里,生出那么一丁点儿的期盼与妄念。

    宋皎灵任由凉薄晚风扑在自己的脸上,双眸已然红肿,也是第一次,一向坚定的她,却连前方的路,都有些看不清了。

    .

    林甫自上次处置晴芜之事一直心怀愧疚,本欲寻个时机与女儿谈心,却因为齐氏骤然有孕一事,又被搁置下来。林府已经有数年未曾遇过这样的事,上下不免慌乱。待他终于打点好一切,闲下来时,却再也寻不到女儿的踪影了。

    他晨起上朝时,她仍昏睡不醒;

    他下朝回家后,她却出府游玩。

    不是今日忙着与梁徵元练习箭术,便是明日带着小鱼篓及四五个家丁外出捕鱼。

    林甫心中不禁闪过一丝不太好的念头......

    自己这个女儿,好像又回到了数月前的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霸王模样。甚至,与从前相较,更为严重了。

    至少,从前的林栩,无论怎样对他总是尊敬有加的。

    但近日,不仅晨昏定省不去向他请安,连平日里差人叫她去书房小坐,都被她随意寻个借口而避之不见。

    待到第五日时,林甫终于再也坐不住了。一大早便穿戴整齐,在后院的落雅居门前坐定,只待女儿起床后,好好与其促膝谈心。

    却奈何左等右等,一直未见落雅居里面有任何何动静。终于忍不住的林甫轻咳几声,唤门口侍立的小丫头过来问话:

    “小姐今日,还未曾起来么?”

    小丫头才拨到主子跟前伺候还没多久,格外有朝气,扬着头脆声道:“回老爷,小姐天没亮便出门了,说是涨潮之前的鱼虾最为新鲜,拎了三四个大篓子便出去了。”

    林甫眉心一痛,“那我方才在院中坐了大半个时辰,你如何不说?”

    小丫头眨巴着眼睛,颇为认真地回答:

    “回老爷,小姐之前吩咐过,主子说话前一概要噤声,静等主子吩咐完了方能开口。奴婢刚才便只等着老爷您开口呢。”

    林甫的脸颊顿时蒙上一层乌青,却也无可奈何,只得悄然叹了口气,转身便背手踱步出了院子。

    .

    洧龙江畔。

    窦言洵披一袭蓑衣,双掌交替撑着摇橹,慢悠悠地向江中驶去。

    天才蒙蒙亮,他许久未曾安眠,双眼下一片鸦青之色。晨间江畔总有迷蒙大雾,将两岸的青翠山色尽数隐在沧茫之中。

    鱼漂上下浮动,他一手撑杆,将钓上来的几尾鳜鱼熟练地扔进雕花鱼篓中。

    晨钓人烟稀薄,总能收获颇丰。向来不出海的日子,他便日日清晨来这洧龙江捕些淡水鱼虾,再待日出后将所获一应送往沐春楼,便成了当日的限定菜肴。

    如今正值夏季时令,洧龙江的鲜味更加肥美,翘嘴白鱼肉质细腻,为沐京皇室盘中珍馐,黑章鲈鱼切脍生食,冰鲜味美,配着黄酒可堪一绝,他左右闲着无事,倒也成全了沐春楼宾客盈门的盛景。

    不过最近,他倒是留意到了一桩异事。

    素来清晨江面独他一尾孤舟,如今不知为何,总能在重重江雾中依稀听到另外船只的摇橹声。起先他并未放在心上,毕竟来洧龙江垂钓之人不少,其中除去起早贪黑的渔家,更有那“只钓江雪”的文人墨客,乘一尾孤舟,着一袭荷衣,赏阅幽绝江景方乘兴而归。

    但在接连几日都遇见那同一艘小船后,他还是不免留了几份心思。

    那船上之人,分明既不是吟诗弄墨的文人骚客,也不是寻常的渔家。

    他多年深居浅出,垂钓是唯一得以放松身心之事,也早已习惯了孤身一人享受斜风细雨中独行游荡的惬意。故而当这份独属于他的澄涟江水的清寂被人打破后,难免心中不豫。

    哗啦——哗啦——

    远处渐渐又响起那摇橹声。

    窦言洵眯起眼眸,隔着重重雾霭,却只能依稀辨得那船家头戴一顶大宽檐帽,身形单薄,十分清瘦。

    还未来得及再看清些,倒听得那人的声音隔着烟霭氤氲远远飘来:

    “好巧啊,窦公子。”

    这讨嫌船家竟然还是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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