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傅笙只是摆了摆手,未再言语,便为排在之后的学子看着卷子。

    林栩回头看了眼埋首于各色答卷中的博士,她方才分明瞧见傅笙眼中,有几分端详之意,倒像是斟酌了半晌话语,却又如数倾覆而去。

    她并不知道不过一瞬这位授学博士心中便有万千言语尽数湮隐,只顾自将摆在桌子上的笔墨整理整齐,便迈步出了正殿。

    “这位姐姐,请等一等。”

    未曾行得甚远,便听见身后有一柔静女声呼唤,回过身去,便见一袭素绢的窦贞眉目如画,正含笑向她走来。

    分明是与那人有五分相似的眉眼。

    林栩对着施施然走来的窦贞还以温柔一笑。窦家这位小女儿与长子窦言舟为一母同胞,都为正室白氏所出,如今不过刚及豆蔻,却以才情斐然而名冠京都。从前窦怀生尚且不得势时,亦是这位少女凭着春日宴一曲离人歌惊艳众人,为其父的政途多谋得几分机缘。

    传言间,这位少女不仅有咏絮之才,更十分心善,每月定期于京郊的光佛寺清修小住,再广济善款普渡穷苦百姓。长此以往,倒博得一个玉菩萨的美名。

    前世自己还没见过窦贞之时,曾经对此人十分厌恶,总觉得不过是些沽名钓誉的手段罢了,直至那日贵女宴当众受辱时,窦贞向她递来手帕时清浅一笑,便让自己顿时心生柔软。

    或许世间还真有如此冰清玉润之人吧。

    兄长器宇不凡、小妹又满腹珠玑,那个散漫恣性的庶子窦言洵夹杂其间,却是无论如何都与这家人格格不入的。她脑海中便又想起那日昏暗小巷中那个人的神情。

    见她面色含笑却缄默不言,窦贞轻启朱唇,目光盈盈看向她:

    “那日在长公主府有缘得以与姐姐相见,不过数日不见,姐姐却更是娇美动人了。”

    林栩回过神来,虚扶一把弯腰行礼的窦贞,唇角浅笑蔓延:“如何便这般客气了?你如今身为郡主伴读,你我又同为学堂学子,自该亲近些才是。”

    窦贞笑道:“话虽如此,但听闻姐姐前些日子才行了及笄礼,如今虽晚了时日,但还得向姐姐道声喜才是。”

    她身边跟着一个模样清秀的小丫头,从窦贞手中接过她的披风,模样很是规矩老实。窦贞正了正衣襟,或许方才一路行来脚步匆忙,鬓间有些许碎发飘落,眼底满是亲近之色:

    “从前听父亲说起,昔日他还在门下省任职时,不过为一小小录事,却还是得亏了林伯父的推举,这才幸而未曾被埋没,父亲在家中,亦常赞叹林伯父廉能清正,实乃朝廷栋梁。”

    林栩心头微动,便借着风势渐起她顺势半眯眼眸,细细看了眼窦贞的神情。却见她一副认真面庞,言语间颇有赞辞,倒全然似肺腑之音。

    窦怀生会在自家全无外人之时赞扬父亲?

    明明当时他才是那个一纸奏章呈了肃帝,诬告父亲参与春闱舞弊,致使前世林家上下百余口死于非命的始作俑者啊。

    况且,恰是因为她幸而重活一回,才知晓前世结局而满心复仇之意,亦凭借着窦言洵的神情异样而推断出窦家早已下了杀心,在林府布有暗线一事。但若是连不受宠的庶子窦言洵都知悉此事,身为饱受宠爱的嫡女窦贞却如何半点都无察觉?

    还是说,窦怀生此时还未起杀心,对林甫昔日提携一事尚还存着感激之意?

    霎时间,她心思轮转如飞却不得缘由,面上只是不动声色地与窦贞接着攀谈,不过寥寥数语却觉得窦贞其人......

    好像确实单纯得很。

    两人如今不过是第二次相见,窦贞待她却有相见如故的亲切。两人从学堂功课聊至时下沐京城时兴的锦缎花样,相偕行了数步,忽听得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窦小姐请留步——”

    却是一位宫侍模样的人弯着身子走了上来。他低眉看了眼窦贞与林栩两个,方尖着嗓子道:

    “我家主子今日在长春殿喝茶,这会子得空,请窦小姐前去小坐。”说罢又打量了眼立在一旁的林栩,复张口道:“这位可是同在芝琼堂进读的林小姐?若得空便请一同过去吧。”

    林栩低头瞄一眼那内侍身穿白色圆领袍衫,袖口赫然绣着五叶蒲草花样,是出自端和长公主府的人。

    窦贞如今身为廖珚伴读,平日里时常去她府内小坐,又因着窦家的关系,与长公主亲近些自是应当的,但怎么破天荒的,她竟也一同被邀请前去?

    况且即便她从前胸无点墨也知道,所邀之地可是沐京皇城中最奢华雍容之地,中宫所居的长春殿啊。

    .

    一路走来,她十分小心谨慎,只依稀见得沿路朱墙绿瓦,处处戒备森严。那内侍走在前方领路,带着她二人接连走入几道宫门,方停歇在长春殿外。

    内侍走近前向守候在殿外两侧的宫婢低声说了几句,身着淡紫宫装的婢子目光向她二人淡淡扫过,转身便消失在朱红色宫门之后。不过片刻,只听得吱呀声响,朱红色大门复被推开,方才的那名宫人向林栩与窦贞淡淡一笑,却是柔声道:“二位里边请。”

    林栩与窦贞双双跟着那名宫人娉婷走入殿内。只见殿内上绣盘龙凤舞的朱红色巨柱高耸林立,上有宫灯烛火高悬,金色琉璃瓦一路连绵,映衬着如昼星光,直通殿内深处。

    珠帘玉幕悠扬垂地,幔帐层叠之后依稀得见玲琅满目的玉石摆件错落横列于红木博古架之上,微风轻晃,四角摆放着错金描红的双耳瑞兽熏炉,之下白檀木堆叠成山,袅袅香烟如云雾环绕,盈香满殿。

    而那三扇四季如意屏风后的高台上,则安然坐着两位衣着华美的贵妇人,之下有几名身姿婀娜的少女正嬉笑着说话,众人听见声响,一一回过头来。

    坐于正位的妇人身着一袭碧绿烟纱软烟罗,上绣牡丹数朵,鬓发高束斜簪五凤朝阳攒珠金钗,两侧各有一只金色流苏低垂至肩,眉眼间温含雍容。见她二人规规矩矩地行了大礼,伏跪于青玉砖面上,轻抬手温和道:“快起来罢。”

    另一位安坐于旁侧的妇人头插七彩鸾钗,面庞尽显精致凌厉,与传言中的美貌凌人分毫不差。端和长公主只是淡淡瞥了眼林栩与窦贞,这才看了眼廖珚说道:“这便是与你一同进学的两位世家女么?”

    坤柔郡主坐在一旁的紫漆描金边绘海棠案几后,模样很是恭谨道:“正是。”

    她身侧坐了两位同样衣着华贵的少女,其中一位模样倒是熟悉,今日穿着件远天蓝色素锦暗花襦裙,发丝梳成十字髻,双耳戴着一对红翡翠滴珠耳环,伴着说话时发出呤叮声响,比起那日在长公主府内的紫衣明艳来更显得灵动娇憨。

    并有容颜娇美的宫人轻手轻脚地为她二人上了座椅,林栩坐在廖珚对侧,二人目光相对时,只见廖珚眼底闪过丝稍纵即逝的光亮。

    她突然就明了今日被叫来此处的缘由。

    果然茶过半盏,便听得长公主抿了口茶开口道:“从前听坤柔讲,学堂内有两位相交好的学子,与她性子很合得来,今日倒是终于得见了。”

    她眸光掠过面目娴静的窦贞,直直看向正端着茶盏的林栩道:“素闻你父亲林右丞清廉公秉,你倒是生得清丽淡雅,的确气质不俗。”

    林栩忙将手中茶杯放下,轻声道:“臣女多谢长公主夸赞。”

    相较于长公主的凌厉,皇后却仁善柔和许多,先前面目柔和地喝茶细细闲聊,唇边的笑意一直不曾淡去,缓声道:

    “素来芝琼堂乃我大昱乐育人才之地,历代都有名杰雅士层出不穷,二位虽还年幼,却已可见来日必是詹云之势了。”

    窦贞温然欠身,柔声道:“多谢皇后娘娘盛赞,臣女如今得幸于学堂侍奉坤柔郡主左右,虽入学时日不抵林姐姐长久,但日日得博士细心教辅,已所获甚多。且坤柔郡主色艺绝伦,窦贞自当警勉自身,好得以协佐郡主竿头日进。”

    长公主闻言却是爽朗一笑:“说了今日不过是皇后娘娘体恤,与你们这些年轻姑娘们闲话家常解闷罢了,没得这般拘谨的。”

    言毕,长公主扶了扶耳畔的鸾钗,看向那位梳着十字髻的少女问道:“几日没见倒是愈发出落得动人了,意缊如今可是年岁二八了?”

    唤做意缊的少女闻言面颊飞上几抹红晕,颇有些羞怯,娇笑道:“还得是长公主您惦念着意缊。年初我便过完了生辰,如今已是整十六岁了。”

    长公主笑道:“你与坤柔自小一同长大,与我更是从小便亲近惯了的,一向没大没小的,怎的今日在皇后面前却还这般娇羞起来?倒叫皇后娘娘笑话。”

    皇后闻言只是将袖口花样抚平,勾唇婉声道:“苗翎教导有方,意缊从前也一直养在你身边的,也算得上你半个女儿,说起来也是该封个品阶的,这些年倒是一直搁置了。”

    苗意缊面色有掩藏不去的欣喜,忙跪下谢恩:“意缊多谢皇后娘娘恩典。”

    长公主亦笑着夹了一小块色泽粉嫩的荷花糯米糕入口,细嚼许久后方掩唇笑道:

    “说起来,听闻前些日子林姑娘亦才办完及笄礼,如今也是玉女初成了。”她的眸光落回林栩身上,良久悠悠开口道:“我听说,你早已有心仪之人?”

    林栩闻言慌忙起身,面朝长公主及皇后行了大礼,素白面庞低垂随之隐在暗处,看不清神情,只见她双耳微微泛红,那是情窦初开的少女谈及情事方才有的娇涩。

    “回长公主,臣女的确心有所系。”

    沐京各色风雨流传不绝,皇后如今大权重握,见惯了深宫尔虞我诈,难得见如此痴心的少女心事,一时语气亦柔软几分:

    “既然已有所属,那便说来听听,若是个门当户对的,本宫今日便为你赐婚便是,也好成全一桩佳缘。”

    跪在殿内的少女闻言身子微微一动,片刻间便听见她声音轻颤道:“臣女一心爱慕太史令次子窦言洵,还望皇后娘娘成全。”

    原本便空旷安寂的殿内在她话音落地之后更加沉静。

    林栩跪伏在地,只觉得有寒意自厚实的青玉砖蔓延至自己的双膝,不知过了许久,终于听得高处皇后徐徐道:

    “窦怀生是有几分文笔在身,女儿也有如此才情,可见家学渊源,倒也算得上登对。今日既然秋风和爽,是个天朗气清的吉庆日子,本宫便难得一点鸳鸯谱,成全你的心意罢。”

章节目录

敌夫甘愿做她裙下臣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只昔遥遥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只昔遥遥并收藏敌夫甘愿做她裙下臣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