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记得自己是过了多久才昏昏沉沉睡去的,只知道恍惚间梦境一个接着一个,睡得极不安稳。

    梦里,只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年幼时候,那个依仗双亲呵护而格外骄矜的世家贵女。

    仿佛还是春末,梁霜予一边整理衣衫,一边与林甫温和的说着夫妻间的趣事儿,任由她独自在院落中,绕着那株新栽种的新柳芽儿撒了欢地跑着。

    晴芜扎着总角头守在一旁,生怕她跌倒,眨巴着眼睛不住得替她留神脚下。

    她的笑声如银铃般回响在空旷的院落中央,梁霜予走上前轻柔地唤住了她,在她红扑扑的脸颊上落下再轻柔不过的一吻:

    “好栩儿,你在家听爹爹的话,娘亲有事,去去就回。”

    她扬起脸庞,因为痒而缩着脖颈,笑嘻嘻扯着梁霜予的衣袖撒娇:

    “那娘亲天黑前就回来哦。”

    她那样说了,也得了娘亲的允诺,梁霜予又从未食言,故而便放了心接着玩闹。

    不过一个下午,她便追着府内新养的小哈巴狗跑了数圈,又拿着鱼篓和捞鱼网跑去后花园捞金鱼,引得晴芜和一众家丁担心她的安危,追在她身后惊叫不断。

    从傍晚日暮到夜色阑珊,直到用过晚膳,美美地喝了一蛊彼时最爱的奶皮子茶后,娘亲依然不见踪迹。

    那时她是世间最幸福的小人儿,只是在心中埋怨这娘亲,夜晚缩在床上裹着薄毯,玩了会瓷哨便甜甜地睡去了。

    她只知道天亮娘亲一定会回来,还会给她带好多宫里新奇的玩意儿,上回带着的镶金拨浪鼓就很好玩得很。

    或者,她也不强求,只要娘亲回来就好,她还会给自己做自己最拿手的山药红枣蜜汁糕,还会陪她放风筝......

    那时童稚天真的林栩满心只念着玩乐,还什么都不懂得。

    只记得直到傍晚,府内一众下人便突然变了神色,每人都步履匆匆地走来走去。没人再陪她玩了,她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却只依稀记得到了半夜,消失不见的父亲终于回了府,整个人却失魂落魄,无论怎么叫都不应。

    她飞奔去抱着林甫的大腿,缠着问他怎么了,娘亲呢,林甫怔了许久,才缓缓蹲下身子,看着她那双与梁霜予如出一辙的眼睛。

    不过才七岁的童稚年纪,那双眼眸已如粱霜予一般灿若星汉,璀璨地让人无法移开目光。

    从来都极为疼爱她的父亲,头一次声音带着哽咽,用她看不懂的神色喃喃,凄冷的夜风呜咽着吹来,料峭春寒,刮的风打在脸上,格外地疼。

    她只觉得林甫仿佛一夜之间衰老沧桑很多,整个人都没了精神,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半晌轻轻抚上她的脸颊,颤声道:

    “栩儿乖,你娘亲她......”

    细微声线格外沙哑,随后便消弭殆尽在凄静如水的暗夜里。

    她什么都不明白,却凭借着天性敏感而察觉出了几分异样,从此往后,有些事再也不一样了。

    暗黑无光的周遭一片混沌,眼前之物好似变了又变,又渐渐飘至很远。

    恍惚上一刻她的小手还抓着梁霜予柔软温热的手掌,下一霎那,四季转换,她便已然依偎在周惟衎的怀中,任由他为自己包扎膝盖处的伤口。

    周身华贵的富家公子,身边从来都有人尽心伺候,从未受过这样重的伤,眼下却笨拙而小心地涂抹了厚厚的一层金创药,再以白皙的十指替她将细纱布紧紧地包裹着整道伤处。

    她不过微微倒吸一口冷气,周惟衎便神色紧张地停下手中动作。

    “可是被我弄疼了?”

    她摇摇头,眼底有皎若新月的微光四溢,眼角半弯,半侧着头看向他。

    “......”周惟衎明显一怔,随即扯了扯唇角,边叹着气边摇着头,可语意却满是足以融化冰山的温柔:“是不是傻,你受了这么严重的伤,还可以笑得出来么......”

    那时她未曾说话,只是故作神秘地看着他。

    她在笑,只不过是因为无论她做什么,她都不会失去他,一个满心满眼里都只有她的人。她不必担心有比她更貌美的贵女心悦于他,也不必担心在一众世家女子之间自己不是最聪颖的、最优雅的、最有才学之人。

    在周惟衎面前,她可以只是她。当她终于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不禁轻笑起来。

    可那是一句未曾说出口的话,而自己却再没有机会告诉他了。

    .

    她紧闭着双眼,只觉得梦中自己心口越来越闷,马上便要喘不过气来。她安心仓惶却退无可退,周遭一切渐渐都失了色彩,像浮尘一般离她远去。伸出十指,可她却什么都抓不住。什么都没有留下。

    一个激灵,林栩便猛地睁开双眼,从床上坐起身来。

    房间内却皆是一派新红。处处可见昨日新婚布置的锦绣荣光,四处高悬深赤色纱幔,层层叠叠地悬垂在地,格外温馨。

    上绣百子图的红色绣金线软绸面被子盖在她的身上,远处的妆台及正殿的桌椅之上,红烛早已燃尽,留下数片泪痕般的残迹。

    硕大的红床单上如今只有她一个人,若非自己身侧床褥上还留有被人睡过的痕迹,她真要怀疑这一切不过是场虚无缥缈的梦境罢了。

    林栩踢踏着红底绣鸳鸯合凤的婚鞋,站起身来,将垂下来的窗纱挽起一角。窗外已然晴光正好,暖融融的阳光洒进来,她不自觉便眯起眼睛。

    见她醒来,片刻间便有候在殿外的丫鬟们走了进来。

    竹苓一见到她便喜滋滋笑道:“小姐......夫人,可是醒来了,昨晚可还安眠?”

    她才嫁入窦家,跟着她随家过来的林府旧人一时都还改不了口。

    另有窦家为她安排的四名新丫头,一眼望过去便知训练有素,行事稳重得当。走在末尾的小丫头模样看起来更为年幼,举手投足间却已然褪去稚气,林栩洗漱完毕,接过那小丫头奉来的新茶漱了口,随意问道:“你唤做什么名字?”

    小丫头闻言躬下身去,忙道:“回夫人,奴婢名叫弄玉。”

    弄玉......名字倒取得有几分雅意。

    林栩复看她一眼,问道:“名字倒不错,可是何人取的?”

    弄玉恭谨作答:“回夫人,是二爷为奴婢取的。”

    她垂下眼帘,以绣金描边帕子将手擦净,随手递给弄玉,在竹苓的搀扶下移步至隔壁的西次间。

    早有一排丫头迈着碎步将早膳呈了上来。为首的嬷嬷满面堆笑,一壁请她坐下,一壁殷勤地给她盛了一小碗尚且冒着热气的芙蓉花生粥。

    这便是昨日一路引她来至寝殿的嬷嬷,在这院落中瞧着最为资历老道,面目亦十分和善。其余的小丫头都称她为常嬷嬷。

    林栩慢条斯理地舀一勺热粥,吹了口热气,这才拿至嘴边品了。

    常嬷嬷笑道:“您初来此地,奴婢难免照应不周,不知这小厨房的早膳可还合您口味?”

    她点头笑道:“粥很好吃,嬷嬷有心了。”

    常嬷嬷闻言高兴道:

    “那便好。二爷今晨一早便早早起来出门去了,自打爷入了衙门,比寻常倒是繁忙不少。不过爷特意嘱咐了,不必唤醒您,让您接着睡呢。是以奴婢们都不敢打搅。”

    窦言洵如今已到工部任职,虽不过是个闲差,每日却少不了应卯。这她是知道的,故而便轻轻点头,接着拿起一块炸的酥脆的蝴蝶酥。

    常嬷嬷又道:“老奴在这府中日子久了,寻常里知道咱们二爷是个看似寡淡实则心善之人,却还从没见过爷如此挂念的时候呢。”

    几名小丫头听了都不禁抿唇轻笑。

    她一边喝粥一边将心情慢慢平复过来,匆匆用过早膳,依着规矩便要前去向公婆敬茶请安。

    秦嬷嬷梳头的手艺极好,便细心为她梳洗发丝,又扎了一个沉稳而不失娇俏的堕仙髻。并以一支游龙戏风图样的镶东珠金钗斜插于发髻之上,再以两支澄清透亮的玉玦装饰在耳后,整个人便显得分外明媚。

    她才成婚,是该朝着喜庆打扮。秦嬷嬷看着镜中林栩的明眸皓齿,不免高兴道:“夫人这般美貌,待老妇人看去,必然喜欢的紧。”

    着装完毕后,时辰已然不早,她便在丫鬟和嬷嬷们的簇拥下,迈着稳重而又轻盈的步伐,走出了新房。

    一路上,脚下踩着喜庆的软锦绣花地毯,道路两旁大红灯笼满挂,入目所及,皆是一副红妆素裹的喜庆氛围。

    片刻后,便来到正厅,窦家家主窦怀生和夫人白氏已经端坐在上首,静候她的到来。

    窦怀生身穿一袭深紫色锦袍,银丝鬓发整齐,目光威严中带着些许慈祥。白氏则穿着一件绣有金线的深红色团花长袍,面容很是沉稳,虽有些上了年纪,但目光温和却不失庄重。

    林栩见状,立刻端正神色,按照规矩缓缓跪下,双手捧起秦嬷嬷递给自己的茶盘,恭敬地说道:

    “栩儿给父亲、母亲敬茶。”

    声音柔和舒婉,满是新妇应有的谦逊与敬意。

    白氏见她行礼周全,脸上这才缓缓露出一丝微笑,示意丫鬟接过她手中的茶盏。随即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笑道:

    “你有心了,今晨这一身打扮果真端庄大方,比起昨日的锦衣华服倒更显得宜室宜家,当真是越看越讨人喜欢。”

    窦怀生也微微点头,虽未多言,但目光却透露着几分满意。

    她依旧跪在地上,尽管心中稍稍放松,依然不忘保持应有的谦卑。

    林栩抬眸看向白氏,微微一笑道:

    “父亲、母亲心怀宽厚,栩儿有幸得以嫁给言洵,成为窦家妇,往后自当尽心侍奉,以报二老厚爱。”

    白氏听了这话,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她放下茶盏,抬手示意林栩起身,缓声道:

    “好孩子,起来吧,今日你进了咱们窦家的门,往后可就是一家人了。老爷虽不多言,但你心里要明白,他对你期望甚高。”

    林栩应声起身,恭敬道:“栩儿谨记父亲母亲教诲,必不敢有负所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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