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暗漆黑之间,窦言洵低头看着身下人的面容,蓦地便觉胸口处随之一滞。二人离得很近,他甚至可以清楚地看见她睫毛轻颤,眼尾处的泪珠闪着微弱的光泽一路滚落,划过柔若凝脂般脸颊上,其上还有极其细微的绒毛。他从未仔细端详过她的脸,如今二人间夜色横亘,却还是第一次静对这张面庞,甚至没来由得平白添了几分无法言喻的躁意。

    他甚至都不清楚自己究竟在烦什么。

    身下人却因酒醉而愈发睡的熟了,于是只能起身,唤来门外的丫头们伺候。丫鬟们不敢惊扰睡熟的林栩,只小心地将她扶到床榻上,便都又低头一溜烟儿退去了。他晚间饭菜没吃几口,此刻再也没了胃口,于是简单洗漱过后便合衣躺下了。

    一夜寂澜,唯余枕边早已睡熟的人传来轻微呼吸声和偶尔响起的轻声喃喃。他躺在外侧,轻轻将眼睛闭上,努力让心归至平静。这一觉倒莫名睡得还算安稳,他向来起的及早,待终于朦胧睁开双眼时,只见周遭已然镀上一层清朗之色,窗外尽是明亮,倒是难得起来迟了。回头一望,身边却唯余一片空荡荡的痕迹。

    窦言洵揉了揉眉心,随手披了件外衣,从床上坐起身来。昨夜留下的满桌酒菜不知何时已被下人尽数收拾干净,眼下殿内点着几支清净淡雅的线香,袅袅泛着烟雾,他随手将门推开。

    骤然闯入眼帘的,却是漫无边际的飞雪缓缓飘落,如棉絮一般轻飘飘的打着转,许是夜半便开始落雪,如今已堆了满园,将近没过脚踝。遍地苍茫间,庭院中施施然立着一人,披着件红底缠枝纹双鹊绸缎斗篷,不知在雪地里呆了多久,大红斗篷上雪已落了满身,身形明明因寒意而瑟缩发抖,却还伸着双手向前探去,试图将落雪揽至手心里。

    像是察觉到身后的动静一般,那身影便在满目莹白的碎琼乱玉中回过身来。

    见来者是他,林栩回过神来便柔柔弯起唇角,眼角眉梢间零星沾着飞雪,清寂出尘的容颜在天地皑皑之间愈发撩人心炫,见窦言洵只是怔然看着自己,林栩眼底笑意更深,冲着他朗声道:

    “夫君,下雪啦!你瞧,这可是今岁的初雪,好大的雪花,像是下了整整一夜呢!”

    他站在廊下,遥遥看着庭院中笑靥深深的人,昨夜胸口那种异样的感觉又浮现上来。窦言洵不自然的紧了紧喉咙,原本只想向她回以一笑,然而不知为何却鬼使神差地向雪中走去。

    松软厚实的雪踩在脚底,片刻便留下一串脚印,林栩噙着笑,唇角弯弯地看着他,待他行至身边,便猝不及防地将手中的雪尽数泼向他的身上,笑容满是狡黠。

    始作俑者眼底有藏不住的得意,小妮子胡闹,一贯冷淡的窦言洵脸上闪现几丝无奈,旋即便转身捧起大把雪在手中,林栩见他开始将雪团成团儿,慌忙便开始跑,哪里跑得过他,两人一个跑一个追,又演变为边笑边闹,待秦嬷嬷和竹苓闻声赶来时,见到两人衣衫都沾满了雪,一时也怔然起来。

    入府月余来,当真从未曾见过二人如此和谐亲昵。

    幸好他今日休沐,得了许多空闲,可以同她一起用早膳,林栩笑意不减,像是高兴极了,两人躲在廊下,将他身上的落雪仔细拍干净。窗边挂着一片双耳菱纹铜镜,林栩对着镜子打量自己的面容,侧身望去,她额间的碎发上还沾着许多雪花,窦言洵便伸出手去,手掌才欲落下,却被林栩连声喝住。

    “别拍——”

    她难得这幅急色,嚷他的话才出口,便露出几分讪讪,窦言洵疑惑不解地望向她,林栩便向前指了指,镜中二人已是满头花白。

    南雪骤飘,与君白头。

    窦言洵恍然,只觉得霎那间心神俱动,连带身后的雪落声都尽数被淹没在寂静中。他张了张口,身边人却未待他发声便面颊绯红,低头小跑着进殿了。

    .

    瑞雪霏霏,接连落了两日,今岁颇不太平,各地皆有饥荒灾情,如今雪势汹涌,却也为来年带来几分丰收喜望。因着雪天路滑,林栩早早便与窦贞坐上马车出发,果然一路拥堵,待好不容易到达端和长公主府门前时,宴席已然快要开始。

    因是赴宴,她穿着格外端庄些,琉璃蓝织云锦暗花裳,外披一件貂毛裘衣,窦贞亦披着竹青色斗篷,皑皑苍茫间自是两抹亮丽姝色。二人随着领路嬷嬷一路前行,又经过数道院落,才行至今日设宴的殿内。她二人算是晚到,殿内早已坐满衣香鬓影的宾客,坤柔郡主原本在正厅处和几个世家女子说着话,余光瞥见林栩,便快步向她二人走来。

    “还以为你收了请帖,今日却要放我鸽子呢。”

    许久未曾见廖珚,她如今一身湖水蓝绸缎凤尾长裙,施施然走来时分外袅娜,林栩忙笑着屈身,“郡主说笑了,缘是雪天路滑,该早些从家里出发的。”

    因她如今已成家,梳着妇人发髻,廖珚不免觉得稀奇,便多打量了一眼,又笑着与林栩打趣了几句,这才留意到林栩身边立着的窦贞,惊讶道:“你怎么今日也来了?”

    府内原本唯独林栩收到了长公主府的宴请帖子,奈何白氏一心想将女儿安插进来,便让林栩与窦贞一同前来。想必在白氏心里,窦贞如今在廖珚身边伴读,比寻常的世家贵女更要多几分尊荣,比起林栩这个昔日同窗,自然是要亲近几分的,如今却未在应邀之列,怎么样都说不过去。

    廖珚如此问,林栩担心窦贞多想,忙出言解围:“是我头一回受邀,到底未曾见过许多世面,便想着一同带着贞小妹前来,如今都已是一家人,也好彼此照应些。”

    廖珚点点头,也不做多言,随手招呼了管事嬷嬷又添了座次在林栩身边,她今日是主人,处处忙着宴客,于是又忙不迭地去和其他相识之人应酬叙旧了。

    宴席很快便随着众人落座后正式开始,今日长公主一身凤羽金纹织锦袍,头戴镶满明珠的凤冠,眉宇间尽显皇室威仪,比起上次在长春殿所见,今日更为雍容华贵许多。她端坐于上首,神色淡然,时而轻轻颔首,时而举杯品茗,虽无言语,却自带威严气场,不愧是如今大昱最为尊贵的女子之一。

    驸马廖千则坐于公主之下,面色温和,时不时与身旁的文士低声交谈。廖千一身墨色圆领常服,虽衣饰简洁,却自有一番沉稳气度。这还是林栩初次见到廖千真容,不免多看了几眼。听闻这位如今身份尊荣的驸马爷家道清贫,早前曾为登科进士,后在修撰期间被长公主看中,从而平步青云连带着家中都一朝荣宠。如今成婚数十年,驸马却未有半点居傲鲜腆神色,举手投足儒雅温和,又满腹诗书文采,难怪颇受本朝文人追捧。

    众人举杯共饮,乐声悠悠间便有身形袅娜的宫女们鱼贯而入,裙摆曳地,步履轻盈如云。场中摆下珠帘银幕,帘后依稀可见舞者婀娜身影。伴随玉箫与埙乐声渐起,婉转如溪水潺潺,在座宾客们便不由自主地放下杯盏,目光皆汇向帘后。随之,身穿华丽霓裳的一众舞姬们徐徐现身,衣袂翻飞,身姿如仙鹤展翅,步伐轻灵,不愧为长公主府内的乐姬舞姬,果然技艺超群。

    林栩微微垂眸,悄然观察着席间众人,却见众人神态各异。位于左侧的一名年轻文士正时不时抬头偷偷打量长公主,神色中带着一丝敬畏与仰慕;右侧的几位夫人则低声交谈,时而抿唇轻笑,言语间却透着些许微妙的攀比意味。向来如此场合,一贯是表面和乐融融,权贵却各自怀揣着心事。

    窦贞端坐自己旁侧,神情则有些拘谨,偶尔听到旁人笑语,方才微微抬头,露出一丝笑意,举手投足间尽是闺秀风范。

    正当她思绪纷飞之时,舞姬们已一一从珠帘后转出来,向在场宾客行礼谢幕,果然皆是绝色容颜。众人掌声不落,长公主微微抬手,乐声渐止,一众乐舞姬们皆碎步退下。长公主轻抿一口茶水,环视四周,眉目间自带几分威严,语气却难得温和道:“今日难得诸位齐聚,原本想着如今入冬,简单办场家宴,便邀请诸位前来一同赏雪。也请各位勿要拘束,若有未尽之事,不妨畅所欲言。”

    席间顿时安静下来,众人不敢轻易言语,唯有廖千微微笑着,接过话头,言语风趣道:“公主有令,我等怎敢怠慢?难得今日雪景出众,不若各位才子佳人以文会友,以诗颂雪如何?”

    此言一出,便有几位与驸马平日相熟的文士立刻附和,众人纷纷举杯言欢。大昱崇尚风雅,向来宴席常有吟诗诵文等雅事,更是朝中权贵间的暗中较量,而享誉京城的才子佳人们更不会放过这个展露才华的机会。

    廖千把玩着手中一串红玛瑙钏,轻笑开口:“既然公主有令,在下便先行抛砖引玉,以博众位一笑。”他话音温和,带着几分谦逊,但举止之间却显得从容不迫。不过轻轻挥手,身后便有侍者立刻递上一卷素笺。廖千拿起一支狼毫,便于素笺上挥文弄墨起来,随之淡笑道:“此诗,愿赠今日宾客们。雪景韶韶,共愿天时顺遂,国泰民安。”

    言罢方轻声吟道:“雪霁寒松立,风动翠竹斜。玉阶踏冷月,明夜枕流霞。”

    话音甫落众人纷纷鼓掌称赞,赞其词句清雅,意境高远。长公主亦握着酒杯,轻轻点了点头。廖千素以文采出众闻名,果然诗意虽不显锋芒,却意在清和致远。坐在身侧的窦贞闻言亦轻轻点头,低声赞道:“好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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