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回来得匆忙,城郊的庄子帐都清完了吗?”

    清朗的男声传入薛奉鸾耳中,使其悠然转醒,首先席卷她全身的是四肢的酸疼,使她的面容变得扭曲,接着便缓缓睁眼。

    举目能见的是鹅黄色帷幔,这床幔和柱子太过奢华,不似客栈的装潢。她的脑中虽有些混沌,却也能记起自己仍在去江陵的路上。

    “少爷放心,一切都已打点好了。”

    这两个声音都如此陌生,薛奉鸾陡然清醒,一个打挺坐起身,只觉腹部酸痛难耐。

    身旁的人突然开口:“姑娘你醒了?”

    薛奉鸾循声看去,说话之人是一位女子,梳着丫鬟髻,同家中的丫鬟有些相似,不同之处在于她们身上的料子与头上的簪花更好些。

    “少爷,这姑娘醒了!”那女子立马起身朝门外喊道。

    房门被推开,为首的男子面色苍白,头冠一丝不苟地将发束起,身上衣物层层叠叠,外衫则是不常见的石绿色雨丝锦。

    那女子见他入内,一个欠身,轻快移至他的身后。

    “你是谁?”她拉紧被子,因太过激动猛然咳嗽几声。

    她的隐约记得自己明明从江中出来后便昏倒了,现下却出现在此,尚能苟活喘气。

    想必定是他们将自己救起,只是尚未分清他们是善是恶,思及此前所闻的奴隶买卖,便打算小心为上。

    那公子抬手朝门口的小厮做了个手势,看出她的警惕,也不靠近:“某见姑娘昏倒在陵江边,便先将姑娘带回来医治。”

    薛奉鸾低头,只见自己身上的粗布衣早已被换下,身上的是锻制衣衫。

    “姑娘莫怕,那日见你的衣衫都湿透了,某不敢唐突,便命丫鬟为你换装。”似是看破她心中所想,他又忙补充。

    薛奉鸾想要提起力气,奈何浑身早已泄力,只能微微颔首:“多谢公子救命。”

    对方露出欣慰的笑:“倒是姑娘前日里突发高热,让某担心好一阵,好在姑娘已是无恙。”

    薛奉鸾虽能稍松一口气,但不知此为何处,而同行的聂从云亦不知所踪,更为重要的是她还得继续上路。

    她无暇于此逗留以报恩请,只能待寻回姐姐再回报了。

    这一路她似乎欠了太多人,可世道已是乱象频生,她茕茕一人、又有要事在身,怎能事事滴水不漏呢?

    这样想着,抚平了她的歉疚之意。

    “多谢公子收留,只是我有要事未完,多有叨扰,先告辞了。”

    说罢她掀开被子下榻,脚触地的瞬间,一个踉跄,又跌坐回榻上。

    那公子见她如此,上前半步,仿佛是想搀住她,见她如此,又收回手。

    “不知姑娘有何要事,若能相帮,某一定尽力。”

    薛奉鸾只觉一阵晕眩,她轻轻摇头,思绪又恢复清明。

    现下确只有眼前这位能相帮一二了。

    她斟酌着开口:“我此行是去江陵,不知公子可否指路?”

    他看着她,眼中有惊异之色:“这便是江陵,姑娘不知?”

    她摇头,被水匪追赶,又被收留于此,实在是不知身在何处。

    见她沉默,对方又接着问道:“某在江陵还是说得上话的,姑娘若有要事尽可托付。”

    薛奉鸾闻言,一时激动地扑上前抓住这人的袖子:“三月前公子可曾在江陵见过送嫁队伍,或、或一位身着红衣的新娘?”

    言毕她才回过神来,自己确实为姐姐的事情太过焦急,本并未完全信任眼前人,关于姐姐的事明明该自己解决才好。

    还不等她懊恼,这公子便从思绪中抽出:“不曾见过,许是某出城办事,错过了。”

    薛奉鸾顿感希望破灭,失神间复又坐回床榻:“方才失态了。”

    这人也不恼,慢斯条理地理好袖子,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姑娘的过所已被江水浸湿,上面的文字模糊难辨,若信得过某,某会替你去官府补上。”

    “这等小事怎敢麻烦公子?”

    薛奉鸾实在是不愿这公子为她劳心劳神,不仅因他捡回她一条命已算是大恩,更是因他一副憔悴病容,若非穿得这般厚实,只怕风一吹便要倒了。

    若奔波太过生了病,更是她的不是了。

    且这人比起聂从云更是热心过了头,倒让薛奉鸾生出防备之心。

    难道如今的人都如此坦诚相待吗?

    “既是小事,姑娘切勿推辞,某虽无用,江陵县内之事还是能办的。”

    他这般客气,倒是让薛奉鸾不忍再推。

    且说自己一届白身,他人能有何可图?

    见她尚有疑虑,他又接着道:“如若不然,某也可遣人送姑娘归家去。”

    薛奉鸾猛摇头,她出门至今一事无成,回去便要承受母亲的无边怒火,而她更不愿见薛夫人抱恙的怒容,这分明是有意要她良心难安。

    那公子面上一阵春风和煦:“一切都以姑娘的意思来。”

    他似乎很善解人意,也不等薛奉鸾回答,便颔首告辞,给她留足了面子。

    当然,在听到小厮对他说的话后,那刚升起的感激之情便很快消失殆尽。

    “贺家又来信要人了,他家的新娘还未寻到吗?”

    贺家、新娘。

    这两词传入薛奉鸾的耳中,顿时令她警铃大作。

    姐姐要嫁入的便是贺家,他们口中的贺家似乎亦新娶了夫人,不知是否为同一家。

    更甚者,她听出这两家似是往来密切。

    稍稍探听一下总没坏处。

    薛奉鸾欲知晓更多内情,便向窗户凑近,虽看不清他们的神情,却能听得更清楚些。

    丫鬟回道:“我也不知,贺家这两月每五日便来一封信,可这是贺家家事,与少爷有何干系?”

    那小厮怪笑一声,语气尽是调侃:“想必是那贺家公子狼藉名声广播在外,没姑娘愿意同他说亲,便恨娶了。”

    “休得胡言,”那公子怒斥,“我平日里可有教你们乱嚼舌根?”

    丫鬟与小厮皆闭口不言,薛奉鸾只能透过窗纱,凭剪影见人头微动。

    “黄连,去领家法。”

    这公子的语气还是那么温和,却令人不容置疑。

    只见一个人影伫立一瞬,又默默离开了。

    丫鬟紧接便问:“少爷,我该如何回复贺家呢?”

    “先晾着吧。”

    “说来奇怪,”那丫鬟又道,“我们收留的这位姑娘也要寻什么新娘。”

    见话题转到自己身上,薛奉鸾生怕他们进来盘问自己,于是转身坐回榻上,作发呆状。

    神态是装的,可她却在心头思索。

    她心中既生了疑影,便想探寻真相,她越听越认定此贺家即彼贺家。

    这世上怎会有如此赶巧之事——偏生是同姓的人家,都丢了新娘,皆在江陵不知所踪。

    且这家人既收到信,定对此早就知晓,而自己问他们时,竟都装作懵然无知,还那般真切,其中定有蹊跷。

    薛奉鸾几乎确信,这就是那害姐姐失踪的贺家。

    她须得想个法子套出话来。

    说来奇怪,门外的说话声已隐没,他们已明了自己的目的,竟装作若无其事吗?

    薛奉鸾推门而出,回廊上哪还有什么人。

    直到午膳时分,那位丫鬟才端着膳食与药进来寻她。

    “饭食简陋,还请姑娘将就些用罢。”

    薛奉鸾瞧向这菜,分明是将银鱼同鸡蛋豆腐拌好,上笼屉用文火慢蒸,取出后佐以梅汁。

    做法不算复杂,但已是这一路上见过最精细的菜了,竟也能被称之为简陋!

    这家人究竟家业多大?

    薛奉鸾没由来地想起所谓的江陵地头蛇——将她退婚的谢家。

    这使她打了个寒战。

    丫鬟见状,忙为她披上外衫:“姑娘可是冷了?”

    “无碍,”薛奉鸾将饭食置于一旁的案上,“说起来我有一事要拜托姑娘帮我呢。”

    “姑娘不必同我客气,唤我半夏便好。”

    薛奉鸾不禁腹诽:一个黄连一个半夏,这家人倒是像开药铺的一般。

    她略微正坐,一副郑重其事的模样:“我思来想去,还是得去补过所,还需请半夏姑娘帮我。”

    “这有何难,姑娘将姓名籍贯写于纸上交与我,少爷最迟明日就能办好。”

    薛奉鸾慌忙摆手:“不需公子操心。”

    “少爷既应承,那就是小事,姑娘不必忧心了。”

    见半夏如此坚定,薛奉鸾只能悻悻闭嘴,不再推辞。

    半夏耐心待她用完膳喝完药,便为她带来纸笔。

    笔是兔毫笔,墨是漆烟墨,纸是银光纸,不知出自哪门的砚台看着也绝非俗物。

    薛奉鸾紧握着笔,却有异样的情绪没由来地攀升上心头。

    此地可是江陵,而这户人家的吃穿用度非是寻常水准,更别提半梦半醒间曾听见“城郊的庄子”。

    在江陵出了名的大户人家便只有……

    她颤着手写下自己的名字籍贯,又递交给半夏。

    “薛奉……鸾?”半夏的语气从平缓转为惊疑,而又在纸与薛奉鸾的面容见来回扫视。

    “您是薛小姐?”

    薛奉鸾心下咯噔,强迫自己平静:“你认得我?”

    半夏不答,而是跑出院内喊道:“快请少爷回来!”

    也不知半夏去做了何事,紧接着便是一阵忙乱的脚步声,那公子不知从何处赶来,大步流星行于回廊间,连气都没喘匀,就闯进房内看着薛奉鸾。

    他的身后跟着好些随从,站在门边看她就好似在看什么新奇物件般。

    薛奉鸾忘了该如何动作,也只能愣在原地同他对视。

    “公子这是何意?”她面上一热,率先开口打破僵局。

    他面上略带歉意,朝她作了个揖:“本想着已与薛小姐退亲,缘分已尽,竟不知还有相见之日!”

    “你是……?”薛奉鸾心中的猜测已印证八九分。

    对方先是一脸疑惑,随即如醍醐灌顶般:“忘记同姑娘说了,某便是谢家谢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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