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忽然生出了一种可怕的宿命感。

    江北……十七岁林世镜随口说出的一寸天地,是他二十四岁时的埋骨之处。

    王若芙急匆匆摇头,紧紧环住他脖颈:“不!不要去江北……”

    她情绪变得太快,林世镜一下懵了,下意识安慰:“不去,没有要去江北。怎么了?”

    王若芙捧着他的脸,确认他还真真切切在眼前,方才放下心来,垂眸道:“你相信我,就不要提江北……”

    她这话说得太没道理了,强盗似的,什么也不解释,偏要人相信她。

    林世镜沉吟片刻,轻声道:“我可以相信你,但你什么时候……”

    说到这儿,他却又顿住,只自言自语般:“……算了。”

    王若芙知道他的未尽之言。

    他们永远在禁区边缘游走,所谓剖心,所谓坦然,都从未触及那最深、最隐秘的真相。

    林世镜想问,她什么时候能和盘托出。也是在问,她什么时候能全心全意信任他。

    但于王若芙而言,她没有办法向任何一个人交出威胁一生的把柄。

    纵然她知道,这个人不会伤害她。

    她靠在他身上,又凭借不言不语,不了了之。

    冬月十一,神都内铺天盖地下了一场大雪,煊赫朱檐与恢弘黑瓦尽落了厚厚一层白,檐下坠着尖锐的冰棱,为免刺伤了人,官署里连夜派了人搬着梯子去敲冰。

    “三径风来”大门外,一个脸嫩的小厮拿着刮刀铲完冰,正要下梯子的时候梯子却往右边一歪,整个人眼见着就要倒下来。

    他忙一把丢了刮刀,双手扑腾着抓梯子边沿。

    “哎哎哎!你别动别动,等我们扶稳了!”兰苕忙叫,生怕他从那么高的地方直接跳下来,那哪怕不断腿也得在床上歇个大半年的,落下病根不值得。

    众人手忙脚乱,有扶梯子的,还有踮起脚扶那小厮的,甚至有人都张开双臂预备着待他掉下来接住他。

    忽而一双素手伸过来,按住了无人问津的梯子左边,同另一边的兰苕一起用力扶稳了,连带着那个小厮立马就站稳了。

    他匆忙爬下来,还吓得大喘气,袖子抬起来擦了擦额上虚汗,“谢……谢芙姑娘、兰苕姑娘……”

    兰苕拍拍他肩膀,“客气什么!也是我没扶稳当,给你道个歉。”

    王若芙淡笑看着他,道:“你也辛苦了,回去歇会儿吧。”

    兰苕故作姿态清清嗓子,拖长声音撒娇般道:“那我也可累了呢!姑娘就不让我去歇会儿!”

    “谁不让了?”王若芙斜她一眼,“去换衣裳,表兄就要下朝了,别让我们等你啊。”

    兰苕拨开脸上落的雪片子,嘿嘿一笑,“出城玩咯!”说罢转身蹦蹦跳跳往屋里去。

    王若芙看她那雀跃的背影,无奈摇摇头笑了。

    “这么大的雪,还在外头等着?”

    熟悉的嗓音从身后传过来,王若芙一回身,林世镜撑着一顶油纸伞立在“三径风来”的牌匾下。

    他上前几步,油纸伞遮住两个人。

    王若芙裹了件厚重的紫貂裘,浓密的乌发只用几支蝶形钗挽起来,头发上、眼睫上,多多少少落了些雪粒子。

    “出来迎迎你,怎的?还不许了?”

    向来温和的眉眼渐渐地被养出几分骄纵来,王若芙挑眉看他,嘴上也不饶人,计较得很。

    林世镜欣然回:“求之不得。”

    时逢大雪,也是王若芙的十六岁生辰。

    从“三径风来”驶出好几辆马车,直踏着雪往洛阳城外去。

    丹玉泉的夜晚第一次这样热闹。裹着红披风的若蔷才下了马车就大声唤道:“姐姐!表兄!”

    刚说完就被门槛绊了一下,所幸林世镜眼疾手快扶住她。王若蔷拍拍胸口,“哎呀,吓我一跳!”

    “跑这么快,摔了有你哭的。”他松开若蔷,小姑娘一溜烟凑到王若芙身边黏着她。

    随后抱着若苇的林景姿慢慢走进来,院落门前挂了几盏灯笼,暖黄的光映出她略带笑意的脸。

    王若芙甚少见她这样温和,有些踟蹰地上前,轻声唤道:“母亲来了。”

    林景姿把若苇放下来,交给林世镜,而后淡笑看着王若芙,“又长一岁了。”

    “雪路难行,有劳母亲奔波这一路了……”王若芙垂眸,还没说完便被王若蔷打断:

    “什么嘛!阿姐过生辰,难道我们还能不来吗?”若蔷眼睛亮亮的,环顾四周,“而且我好不容易出城玩一趟!”

    林景姿脸色又淡下来,对若蔷道:“只许你放纵这一日。”

    若蔷背过身,悄悄对王若芙做了个鬼脸。

    林世镜当即告状,“姑母,阿蔷不太服气的样子啊……”

    王若蔷立马拽着王若芙跑了。

    天色暗下来,雪也渐渐停了,临水的阁子里暖烘烘地烧起薰笼,上头烤着一圈果子,林世镜取了颗蜜橘剥给若苇。

    若苇还小,说话糯糯的,口齿不清,“谢……谢谢表兄……”

    林世镜揉揉她脑袋,然后若蔷又凑过来,“我也要吃一个……”

    林景姿斜了她一眼,“阿苇几岁,你几岁?还要表兄剥?”

    王若蔷回嘴:“那我也没说让表兄帮忙剥嘛,阿娘怎么不分黑白就骂上我了?”

    “我还不知道你?”林景姿面色冷冷的,“爱玩爱偷懒,昨日布置的课业你写完了吗?文章背下来了吗?”

    其实从前在恒府常有这样的事,林景姿对待王若蔷比对王若芙更加严苛,训她时也总是不留情面。

    但王若蔷今日却直接红了眼眶,气得牙关都在抖,“阿娘就非要在姐姐生辰的时候说我吗!”

    王若芙意识到不对劲,揽过若蔷打圆场道:“母亲,若蔷今日没什么错,您莫要苛责她了。”

    林世镜也道:“姑母,今天阿芙生辰,先别说这些了。”

    林景姿听了这些,也不再说什么。但王若蔷却是一扭身,从王若芙怀里跑了出去,直往院子里跑。

    天气冷,王若芙怕她冻坏了,拍拍林世镜手背,“你去看看阿蔷。”

    林世镜在侧院的小角落找到若蔷,委屈狠了,窝成一团咬着袖子哭,满脸都是眼泪。

    他陪若蔷坐下来,“姑母总骂你吧?有错说你,没错也要找茬说你。”

    若蔷哭得一抽一抽,“她就这样!我是她亲生的吗?从来没夸过我一句!”

    “是。姑母这性子,我看着也觉得过分。”林世镜给她盖了条毯子,又从袖里拿出王若芙的手绢递给若蔷。

    若蔷接过来抹眼泪,继续抽噎道:“姐姐有时候还能让她夸两句,那我还是阿娘亲女儿呢,她怎么一点都不心疼我?”

    林世镜不说话了。王若蔷一肘子戳他身上,“哎,你能不能跟我一块抱怨两句?我可憋屈死了!”

    他摇摇头,“这没办法说,我也心疼你姐姐。”

    若蔷白眼一翻,“姐姐就是逆来顺受,阿娘怎么管她她都不觉得阿娘有错。”

    “姑母要是苛责她,她会觉得是自己没做好。”林世镜缓缓道,“但是阿蔷,姑母若责怪你,她心疼的是你,她会为你反驳姑母的。”

    暖阁之内,若苇怯生生的不说话,兰苕与碧山在后头装眼瞎耳聋,只有王若芙叹气般道:“虽说玉不琢不成器,但是阿蔷这般年纪自然是爱玩的,一日能有三四个时辰在书房里,已算得上很乖了。”

    林景姿垂眸道:“我是要她为自己学,未来担起一家一族的荣辱来,她眼下这样,远远不够的。”

    “阿蔷毕竟还小……”王若芙斟酌道,“况且她也并未荒废学业,今日更是没什么错处,母亲何必管她管得这样紧,一刻的松懈都不得有呢?”

    林景姿沉默片刻,方又道:“她不比你,天生性子野,倘若不多约束些,让她知道些轻重利害,往后万一连自保之力都没有呢?”

    王若芙心里忽地跳了一下。

    无意之中,林景姿竟预言了上辈子王若蔷的未来。

    太原王氏轰然倒台,原本花一样灿烂的阿蔷匆匆被塞入花轿,王若芙遣人苦寻她良久,才得知她早早地玉殒香消,在不知名的高门深巷里蹉磨尽了青春。

    可这一切不是因为若蔷没有自保之力。

    是她这个做姐姐的太羸弱了,身在太极宫,身在君王枕畔,却眼见着一切如滔滔江河入海,刹那间无力回天。

    这夜,王若芙说服林景姿,把若蔷留在丹玉泉住下。

    若蔷气了一晚上,哭得眼睛都肿了,王若芙给她擦了脸,轻声安慰道:“再过一个时辰就是明日了,今日的不开心不许留到第二天。”

    小女孩露出牙齿一笑,抱着她的腰,“要是能日日跟阿姐住就好了,省得我回家天天挨骂。”

    王若芙跟林世镜学坏,揉乱她后脑的头发,“回去我同阿娘说,让你常来潇水巷,我与你表兄教你念书。”

    若蔷到底是小孩,哄了没一会儿就呼呼大睡。王若芙回到卧房里,林世镜早等着她。

    两人依偎着靠在床头,一片寂静里,林世镜忽道:“今夜本是你的生辰宴。”

    “谁的生辰都不妨碍若蔷挨骂。”王若芙无奈轻笑,“我都习惯了。”

    林世镜凑过来亲亲她眉心,王若芙却在走神,她心不在焉地亲了下他脸颊,又道:“我总觉得心里很乱。”

    “怎么了?”林世镜安抚似的摸摸她头发,“因为姑母和若蔷关系不好?”

    “倒也不是。”她又叹气,“是母亲今日说,她对若蔷严苛,是希望她未来能有自保之力。”

    王若芙抬眼看林世镜,诚恳道:“说来也可能是我想得多了,但琅琊和陈郡那两家的境遇你也知道。虽说我们家已不敢在朝堂上出挑,但我总是担心,万一哪一日清算……”

    她越说越不安,“只是我又不知道我能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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