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五晴了一整天,晚霞逸散,天际描红时分,一架马车自三径风来驶向青金巷长公主府。

    近日南海边境夷人蠢蠢欲动,数次犯边虽都铩羽而归,朝廷却不得不重视。林世镜自兵部下发批文,命南海神济军时刻备战。

    他亦因此忙得脚不沾地,只得趁这些碎片的空隙闭眼小憩。

    忽地马车一震,车夫骇然高声“吁”勒马。

    林世镜立刻自迷蒙中警醒,他掀帘子一看,原是被边上另一架马车逼停。

    那车顶上缀了个玉牌,上头刻着标准柳骨——安国长公主,端正五个字。

    延庆亦掀开帘子,露出无悲无喜的一张脸。发髻珠翠环绕,眉心一痕五瓣梅花,浑身珠光宝气,是国朝公主该有的华贵气势。

    她撩眼皮懒懒望林世镜,微微扬起下巴,“小林大人,道窄,抱歉了,让本宫先行吧。”

    不是冤家不聚头。他与延庆间隔了杀母之仇,自公主入朝以来,倒不算处处针对他,但能抢的功、能添的堵,延庆从来不会吝啬施加他身。

    从前道也不窄,是他那一箭,把他与公主之间的道逼得窄了,只剩下做仇人一条路。

    甚至,也影响到王若芙的“道”。

    延庆曲起指节,闲闲敲击台面,一声声如钟鸣。

    她从始至终半步不让。

    林世镜却坦然妥协,他几乎堪称低眉顺眼,温声对延庆道:“殿下请。”

    延庆闻言,却不急着走,两架车堵在当中,公主仍十分悠然,食指轻抚过额间,曼声道:“之前忘了同小林大人说,《保宁府军妓之死》那封奏章,我不小心丢了。大人那里应当誊抄过吧?能否给我一份呢?”

    “丢了?”林世镜眼神微微一动,下意识问道。

    “是。”延庆坦荡答,“虽说那是出自王家女郎笔下惟一的原本,但丢了就是丢了。”

    她略一抬眉,勾唇笑道:“也不是太要紧的东西,你说对吗?小林大人?”

    林世镜多年来头一次平视延庆,当年咋呼活泼的小公主,如今却目光深沉,如一汪冷冷的泉。

    他心绪复杂,但到底说不出重话,只轻声道:“也许对殿下来说不要紧,但那是若芙的心血。”

    延庆神色蓦地一变,“唰”放下帘子。随后公主车架徐徐前行,路清了出来,林世镜也慢慢往高阳公主府去。

    他垂下眼帘,拳头紧了又松。

    指节生生发白。

    -

    “偷溜”这事儿一回生二回熟,决定回神都时,王若芙就没打算告诉邓遗光。

    兴许是怕看到他“了然”的眼神,就像整个身躯被洞穿,无可辩驳地烙上“为了林世镜”五个字。

    王若芙想,还是给自己留三分脸面吧。

    星辰良夜,王若芙摸了摸白马秀丽的鬃毛,“走吧,又要赶路了。”

    马儿噗噜噜向她呼了口气,不情不愿地被她慢慢牵着走。

    王若芙轻笑,回身望向夜色里安静的小院子。

    下次再会,老师。她默默想。

    -

    “候了大半日,总算候到林大人大驾光临。”

    有客自远方来,也不影响高阳躺着喝酒,长公主敞着外衫,露出丰润肩头,对着林世镜向珠帘之内抬了抬下巴。

    林世镜循着方向望过去,帘内步出一个姿态优雅的女郎,一举一动分外得体,朝他微一福身,“林大人,又见面了。”

    他弯腰回礼,很恭谨道:“钟家女郎。”

    高阳哼笑一声,“就没了?”

    钟君仪淡笑,在桌案边坐下,“民女与大人并不相熟,本也没话可聊。”

    二位一唱一和,倒把林世镜架在火上。高阳起身招呼他坐过来,林世镜只歉然道:“不必麻烦了。臣今日来,是要对殿下和钟家女郎致歉。”

    高阳把筷子一搁,倒是不惊讶,了然瞥向钟君仪,“看吧,我就说。他呀,绝对是不会结第二门亲的。”

    钟君仪脸上是一板一眼的得体笑容,“果真是殿下赌赢了。”

    这一来一回,起初林世镜还听得一头雾水。

    但紧接着高阳就拈了块杏花糕,对钟君仪一指:“行了,公主府那尊南海来的红珊瑚归你了。”

    钟君仪一拱手,竟是十足商人做派,优雅里带五分精明气,“那民女便收下了。”

    这两人演了半天戏,林世镜也算是听个明白。

    他是被耍了。

    “你别装,林栖池,你肯定猜到了。”高阳理直气壮,“对。君仪不是为了跟你谈亲事来的。”

    公主十分豪爽地拍了拍钟君仪肩膀,“她,好做珠宝玉石生意。来跟我抢货来了!”

    林世镜这辈子没丢过这么大脸,他干脆席地而坐,也拿出从前少年状元那股肆意劲儿来,倚壁对高阳道:“钟姑娘来神都是有正事儿,你顺带着拿我跟她打了个赌,赌我赴宴与否、愿不愿意和钟姑娘结亲。现在你赢了,殿下,我不愿意。是这样吗?”

    钟君仪微笑,“不是大人愿不愿意和我结亲,是大人愿不愿意放下从前的那个人。”

    高阳神色微收,给林世镜斟了一杯酒,重复问他:

    “所以呢?你愿意吗?”

    -

    从富春到神都的路,王若芙并不陌生。

    她策马行在宽阔官道上,夜风呼啸过耳畔,一切风景被抛在身后。

    直至天明前时分,王若芙才勒马驿站旁,讨碗水喝,顺便给高阳公主去一封信。

    “驿足大人,可否借纸笔一用?”

    驿足原本背对着她,闻言转过身来,双手仍背在身后,用腔调奇怪的吴越口音道:“女郎自便。”

    王若芙收敛眼神,不动声色应了“好”。脚步却已微微向后,时刻准备离开。

    她余光观察四周,箭楼高处无人,驿站内不过几个聚堆吃酒的驿足,谈天说地间,四方口音交杂。

    王若芙眉心一动,顷刻警醒!

    而在她伸手按上远山紫剑鞘的一刹,站她对面的驿足却骤然暴起,从背后抽出一柄短刀直直冲她面门而来!

    王若芙立刻侧身向后躲去,与此同时远山紫出鞘,“砰”一声刀剑齐鸣,那人手上粗劣的短刀瞬间脱手。

    她趁着千钧一发的空隙奔向驿站之外,然而早有黄雀在后,有人一刀刺向了拴在树干上的白马!

    麻绳轰然断裂,白马受了刺激,不受控制地撞破篱笆朝前奔去。

    原本聚堆喝酒的一群人,眼下竟也各端起各的刀,在她周身环绕一圈,要将她活活围猎而死!

    谋杀。仇杀。

    王若芙此刻却来不及想,她究竟是挡了谁的路。

    这些人都是靠取人命做营生,手脚非常利落,绝没有一句废话,见她已经发觉不对劲,即刻露出獠牙堵死她的退路。

    冲天的喊杀声在前。

    王若芙只能下意识举起远山紫,横在自己身前——

    退无可退的绝境。

    -

    高阳这一问过后,屋里静了很久。桌案上摆的山茶花幽幽散着香气。

    钟君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兀自饮尽热酒,闲适道:“大人因公事去天水郡,正逢殿下为我二人做媒,大人特地来我们府上一趟,只为和我与我父母道歉。如今我到神都来,大人肯赴宴,却仍是为了道歉。君仪冒昧问一句,小林大人难道真的没有动摇过吗?”

    从始至终,有没有一刻想过,就重新开始吧。

    世间的姻缘,难道不是多盲婚哑嫁?便就这样随波逐流,又有何不可呢?

    林世镜诚恳颔首,“有过。”

    看见裴夫人白发的那一刻,应下初五赴约的那一刻。

    他都动摇过。

    “人心是肉长的。”高阳轻笑,“怎么会真的像磐石无转移呢?”

    钟君仪也笑,问林世镜,“最后又为什么改变主意了呢?”

    林世镜指尖拈下一片山茶花瓣,视线低垂,“因为殿下和钟姑娘都不想我答应,不是吗?”

    他姿态松弛,“否则府里怎么送出一封给富春县的信呢?”

    高阳一愣,“你都知道?”

    林世镜道:“碰巧遇见公主府的信使而已。”

    钟君仪闻言一笑:“看来咱们三个互相戏耍,最后只有我得了殿下的红珊瑚,也算是我有幸了。”

    高阳斜了林世镜一眼,仰头喝光杯中酒,而后半醉地倚在榻上,对林世镜道:“所以,你觉得她会来吗?”

    -

    远山紫上沾满了血。

    王若芙脸颊上亦是黏稠的血迹斑斑。

    她撑着站起来,背后是断臂残肢,与一个弃刀溃逃的身影。

    单薄却坚韧的后背上,衣衫尽被割破,长长一道刀伤横在蝴蝶骨,几乎翻出血肉。

    她没了马,被仇人寻上门,浑身是伤。

    王若芙遥遥北望。

    想起在南广的夜,她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想起保宁府军妓上吊横死的尸体,想起被乌程县令夫人用麻绳绞在脖颈上时窒息的濒死感……

    她无数次在阎王殿前徘徊,最终都活了回来。

    一双大雁循着血气,落在她足边,蹭了蹭她沾满淤泥的脚踝。

    -

    窗外漏下瘦冷的月光。

    林世镜轻声道:“她回不回来,是她自己的事。”

    他仰起头望夜色,“她平安就好。”

    他放下,或放不下,都无所谓。

    王若芙平安就好,自由就好。

    -

    月落,天明。

    王若芙折下一支雁羽,轻轻地划上几道血痕。

    随后她将羽毛绑了回去,拍拍两只大雁的翅膀,气若游丝,“去吧。”

    把这支雁羽带给他。

    他会明白的。

    王若芙鼻尖都是血腥味,她觉得整个身体很重,沉沉地要把她埋进地里一般。

    眼前一晃,忽而出现一道高高的影子。

    王若芙拼着最后一口气提起剑,“谁?”

    那人手上没有刀兵,只是缓缓走近。

    王若芙宁可错杀,不能放过,远山紫的剑尖迅速推近,离那人的心口只差一寸!

    那人匆匆后退,忙道:“且慢!”

    他亮出一块玉牌,王若芙视线已经模糊,费力辨认良久。

    在看清楚的那一刻,她愕然抬头:

    “是你……?”

    然而,一句话还没说完,她已经彻底失去了意识,满身是伤的躯体无力倒下,被一双泛着药草香的手臂接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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