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泛白如雪,透进林世钦书房窗纱。

    才是清晨,便有人叩响房门,他朝外看,影子单薄而挺拔,又是那个多愁善感的好弟妹。

    他慢慢走过明暗交界的那道光影,舒展眉眼,换了张脸,一打开门,眼前却不止王若芙一个。

    今天放晴了,铺天盖地的阳光洒进来,刺得林世钦微微眯起眼睛,险些看不清眼前这张无比熟悉,又仿佛陌生的脸。

    裴法妙,他久未谋面的母亲。

    算来小二十载,他们母子相见的日子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林世钦看清她鬓角的白发,忽然想,是这几天才长出来的吗?

    从前裴法妙优雅而年轻,人人都捧她,说子肖母,果然世镜如此优秀是随了母亲。

    他半是错愕半是茫然,嘴巴却先于大脑下意识道:“阿娘。”

    裴法妙憔悴的脸上溢出惨淡的笑,“从前总盼着你回来看看娘,如今反倒是阿娘来找你。”

    林世钦张了张嘴,哑口无言。

    倒是裴法妙先拍拍王若芙手背,“好了,阿芙回去吧。”

    王若芙有些迟疑,“舅母……”

    裴法妙很坚持:“回去吧。这是我们母子之间的事。”

    凌乱的公文堆,裴法妙顺手帮他整理干净,一边道:“从来没问过你怨不怨阿娘。”

    林世钦冷眼看着,阿娘出身河东裴氏,又出嫁太常卿,做了一辈子淑女贵妇,从没亲手替他做过什么事。

    他只道:“父母生养之恩大过天,儿子岂敢怨怼。”

    “是吗?”裴法妙喃喃,“你十多年不肯回来见爹娘,还说不怨?”

    林世钦闻言却一挑眉,轻描淡写问:“阿娘说笑了,我去哪里见我爹?我连他是谁都不晓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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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事到现在,也只有几人知晓而已。”林景远叹了口气,徐徐解释,“法妙嫁来林府时,已有一个多月的身孕。”

    齐策瞠目结舌:“啊……啊?!”

    王若芙却并不惊讶,她只轻声问道:“那孩子的父亲……”

    “是寄养在河东裴氏的一个青年,出身陈郡谢家,名叫谢诤。”

    早年世家多通婚,谢诤跟随嫁入裴家的姑母来到河东,借住此地,预备未来与裴家的女孩联姻。

    当时与他年纪最相配的,便是裴法妙。

    年华正好的少年少女情意相通,门当户对,本该是很圆满的故事。

    可惜陈郡谢氏遭了祸,举家急流勇退。

    没了交换的价值,裴家自然想另谋高就。只是当时谢诤与裴法妙已然越界。

    “嫁进来当晚,法妙就和我坦白。”林景远喝了口茶,语气自然坦荡,“我最后接受了,并且答应她,将这个孩子当作我的亲生孩子一般养大。”

    齐策早听懵了,眨眨眼睛,呆滞看向王若芙:“所以……林大哥不是您亲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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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素未谋面的亲生父亲有那么重要吗?”裴法妙声音略嘶哑,“林家这么多年对你不好吗?”

    林世钦像是听到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倘若真的好,就不会在我三岁刚记事那年就告诉我真相,告诉我我这辈子都是林家的外人。”

    他站起身,漠然望着裴法妙。林世镜继承了她的俊俏,但林世钦没有,他不像母亲,这辈子也没有机会得知自己像不像父亲。

    “母亲,我离家这么多年你也没来找过我。怎么偏偏今日来了?”林世钦寒声道,“是因为栖池死了,所以你又想起我了吗?还是你根本就是为栖池奔丧来了?”

    “你还有脸提栖池!”裴法妙情绪忽然激动,“你想想你都做了什么!他是你亲弟弟啊!”

    林世钦冷笑:“我做了什么?你有证据吗?”

    他坦然回视:“栖池不幸殉职,是意外啊,是命啊,与我有什么关系?”

    裴法妙眼眶通红无比愤慨看着他,“你……好!好!我且问你,栖池贴身带着的那块麒麟玉,现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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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微雨的秋夜,瞥见凌乱公文下隐藏的一角温润光辉时,王若芙是茫然无措的。

    她第一反应是不可能。

    可是无数次余光瞥向,她却只能一次又一次地确认,就是的,她没有看错。

    林世镜的麒麟玉佩碎裂开来,一半压在林世钦的书案公文之下。

    “你确定没看错吗?”齐策不可置信的表情。

    “不会认错。”

    那枚麒麟玉林世镜戴了十七年,成婚后被她抢走换着戴,几年里她没有一日摘下来,离开神都那日才留在了三径风来。

    她不可能认错。

    一个连遗骨都难寻踪迹的人,遗物却出现在了林世钦手中。

    林景远良久无言。

    末了他仰头望天花板,眸中含泪,悲从中来,“早知如此……早知如此啊!”

    他模样苍老,悲怆的语调听得王若芙不忍心:“舅父……”

    林景远摇头苦笑:“谁知我当年一时与法妙赌气,把真相告诉世钦,竟是……竟是让他记恨了那么多年,还……还断送了栖池的性命!”

    “林叔父……”齐策忍不住安慰道,“这不怪您,真的。”

    整间屋子无比寂静。

    一对母子无声地僵持着。

    直到“咚”地一声,林世钦劈手将案上的砚台摔出好远,随后他立刻咬牙道:“母亲,您就因为别人随口说的一句话,怀疑你的亲生儿子?”

    “如果真的是别人,我还未必会相信。”裴法妙不为所动,“你应猜得到是若芙发觉的,便也应当知道,她待栖池之心,远远胜过你这个哥哥。”

    “所以你信她,不信我。”林世钦直直望着裴法妙,忽而两臂张开,“好啊。那你就找吧,你若还能找到那块玉,我就认罪。我——你拿不出手的大儿子,给你最爱的小儿子偿命。”

    房门倏地再度被推开,循声赶来的齐策顶在前头高声道:“怎么了怎么了裴姨?怎么那么大动静?”

    林世钦目光淡淡扫向他:“小齐也来了。上回见你你牙都没长齐。”

    齐策瞧着这人现在有点儿阴恻恻,皱了皱眉道:“林大哥,我现在还敬您一声大哥,等事情水落石出后,我定然亲自押你入神都认罪。”

    “你果然和栖池一样,都长大了。”林世钦双手撑在案面上,“但是,证据呢?你是秋官侍郎,定然知道断案不能仅凭臆测,不是吗?否则怎么定我的罪呢?”

    “你的罪名,有没有杀栖池这条,我不知道。”

    王若芙徐徐走进来,直视林世钦,目光漠然而怜悯。

    她站定,举起一条青蓝色的流苏,“但你杀了小望,对吗?”

    林世钦瞳孔微缩。

    齐策立刻看向他腰间玉带,仅一块素玉,底下的环扣本该缀着流苏,此刻却空空荡荡。

    “兄长。”王若芙平声道,“我去翻了小望的尸骨,这半段在他掌心里死死地握着。另外半段……”

    她举起另一只手,一模一样的青蓝流苏,“在那间倒塌的房子的废墟里。”

    “若我想得没错,你与右骁卫一同搜寻栖池遗骨时,应当看见了他长年贴身戴着的长命锁——或许你捡起来看过,刚好被小望看见了。但最后你仍是把那枚长命锁丢了。后来那枚长命锁在我手里,小望那日瞧见了,欲言又止没说完的话,就是和你有关,是吗?兄长。所以你一时情急,杀了他。”

    他不能让王若芙知道,这枚长命锁曾出现在他手中。

    否则王若芙一定会联想到,他与林世镜的死有关。

    林世钦抬眼看向她,只回答了前一个问题:“那日我在修房梁,掉了东西,不是理所应当吗?何况什么长命锁,是你送他的吗?至少我从未见栖池戴过。”

    “是。”王若芙淡笑,微微涩然,“兄长自然可以说,一切都是我的推测。只有这些东西,我确实奈何不了您。”

    她将那两段流苏收起来交到齐策手里,“所以现在我只想问,那夜兄长来替我看守匪首,是真心担心我吗?”

    “兄长那天说,我还是小孩子。”王若芙步步逼近,“要早早去睡觉不能跟坏人待在一起的那个小孩子,你究竟在说谁?又在关心谁?是眼前这个没什么关系的弟妹,还是一母同胞的亲弟?”

    “这几日你关照我,从未对我有一分不耐。究竟有没有一点原因,是栖池?是因为我是他的妻子。”

    你对他,有没有过一份愧疚?

    对我所有所有的关照,是不是这份愧疚的转嫁?

    林世钦几乎是下意识摇头。

    “是吗?”王若芙呢喃,“若真的问心无愧,为何那半枚麒麟玉,还是藏在您衣襟之内呢?”

    林世钦猛地抬头。

    齐策迅速反应过来,两步上前扯开林世钦衣襟,果然从里面掉出半块玉来。

    那枚玉佩从中间断开,断口锋利,参差不齐,在林世钦皮肤上划出道道伤口。

    裴法妙从始至终没有抬头看,她只是急忙过去捡起那半块玉,牢牢握在手心。

    “栖池……栖池……”裴法妙低声哽咽重复,“阿娘对不起你啊……”

    林世钦如遭雷劈般定在原地。

    他闭了闭眼,“到这地步,你还是只觉得对不起栖池。”

    一切静寂,仿佛离真相无限近的时候,林景远忽然正色走进来,王若芙瞟见他指尖略微颤抖。

    “若芙。”林景远尽力平静道,“有位叫青青的医女过来,说是……”

    “说是带了一封亲笔信,能为我们答疑解惑。”

    “青青?”王若芙记得这个名字,“……谁的亲笔信?”

    青青将那封信递到王若芙手里,她拆开看见字迹的第一刻,眼底便迸发出无尽希望,她瞬间抬头,抓住青青的手,如同抓住汪洋大海里的一块浮木。

    “写信的人呢!他在哪里?”

    屋子里所有人都察觉出异样,忙围过来。

    齐策急对青青道:“快说呀!”

    裴法妙把那封信夺过去,一个字一个字地看,脑子暂时停摆,字连不成句子看不明白意思,但那一笔一画实在太过清晰,尽管略有凌乱。这样的字迹,除了王若芙能模仿一二,世间再没有第三个人能写出来。

    只有林世镜,只能是林世镜。

    “……漂至下游,幸浮于岸上。右骁卫未至,兄长先到,取麒麟玉而去。兄长盖以吾重伤不治之故,未救。”

    未救,任凭他自生自灭。

    裴法妙几乎要跪下来恳求,“姑娘!求求你告诉我吧!”

    青青神色有些犹豫,低下头,放轻声音道:“我在水道下游救了写信的这位公子,那时他受了很重很重的伤。已经性命垂危了,写下这封信后不久,就……

    “就不治而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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