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静州一道关,名为长杨山,历来百姓依山错落而居,因着天堑缘故,素与外人少往来。

    今日,这座向来与世无争的山头,却冒起冲天的黑烟,剧烈火光纵是隔着十里,仍能见其威势。

    一波又一波滚烫热浪席卷,悉唐县令朱缘跪在被火烧裂的断壁残垣前,双臂被麻绳缚着,一边害怕得瑟瑟发抖,一边呛得不住咳嗽。

    一绿衣女青年高举火把,在一片熙熙攘攘中放开了声音道:

    “悉唐县令朱缘,借造神祠之名,私自征敛民财近万两!所造淫祠逾千七百房,惑民费财,实应诛之!”

    大火漫天,焚烧了整整五日有余,长杨山一千七百间淫祠统统被烧毁。

    今日,正是最后一间。

    整座神祠供的是长杨山百姓口中的“山神娘娘”,说是祈求风调雨顺,灰木头搭起的正殿内还杂陈了不少“神像”,正当中低眉垂目的“山神娘娘”手中捧了一座莲花盏,盏里供着烧断了的香灰。

    绿衣女青年接着高声道:

    “今日,奉圣上之命,由兰台王大人监刑,赐朱缘死刑!”

    轰——

    阴森灰暗的神像轰然倒塌,香灰扑落一地。

    这些香灰,曾被与朱缘沆瀣一气的神祠“方丈”用作“符水”,二钱一碗卖于百姓。百姓或求急病治愈、或求家中平安,因长杨山与世隔绝,格外容易掉进朱缘的陷阱中,信了所谓“符水治病救人”之说。

    这座神像,亦是朱缘与方丈合谋,从百姓手中敛了三千余两而塑成的。其中,两千八百两都进了二人的口袋。

    直至今日,百姓收到官府的赔付,才知晓此二人居心之险恶。

    只听得火光中,此起彼伏的“杀了他”“狗官”“贼子”。

    绿衣女青年向立在正中的女郎一揖:“请兰台王大人,行刑!”

    百姓纷纷高声附和:“请兰台大人行刑!”

    那女郎一身绯红官袍,头戴乌纱帽,腰系白玉带,缀着一枚鸾鸟形状的玉佩。

    正是王若芙。

    紫光一道,凛然闪烁。

    不过一眨眼间,人头落地,朱缘甚至来不及喊冤。

    血色溅上官袍,洇得那绯色愈发深了。

    “舒堇,命人送大家回去吧。”

    绿衣女青年拱手应道:“卑职遵命。”

    王若芙回到落脚的小竹屋,随手用衣袖擦去手背溅上的血。

    不久之后,舒堇便回来了,回禀道:“大人,朱缘的遗体已收拾完了。”

    “好。”王若芙点头,“朝廷指派的新县令明日就到。你在长杨山多留几日,这回‘小兰台报’增添图画版面,还需你多费心。”

    舒堇扬唇笑道:“卑职定不辱命!”

    王若芙见她踌躇满志,便也放下心,又道:“我不日启程去神都,这一遭述职后,兰台未必还归我管。舒堇,如今你是兰台左令史,倘若新的兰台令要改我留下的规矩,你且告诉大家,仍旧听我的。”

    舒堇闻言,立刻收起了嬉笑神色,“‘兰台改制’是大人一手促成的,我们这些人也是大人提拔起来的。谁若要毁了兰台,我舒堇先与他拼个你死我活!”

    说罢,她又朝王若芙一鞠躬:“大人此去,还请保重。无论您调去何处,您还是卑职心里惟一的兰台令。”

    翌日,王若芙特地挑了清晨起行,一身素衣,背上一柄剑。长杨山道路险阻难行,不便骑马,她得先独自走下千里山路,再在山脚下换马。

    然而,她行至山路,却见三千长杨山百姓立于山丘之上。

    “兰台大人!”

    领头的是个老者,也是长杨山上为数不多读过书、认得字的人。此次王若芙捉拿朱缘,线索多是这位老人供给她的。

    老人家里有亲眷被朱缘与方丈蒙骗,买了一碗又一碗符水供生病的儿子喝,直喝得家破人亡犹不能够,四处凑钱去请“山神娘娘”显灵驱邪。末了钱还不上,山崖之上一跃而下,了却这条性命。

    为此,老人痛恨朱缘几十年,却始终碍于此人在长杨山一手遮天,无力报仇。

    正巧,这回王若芙巡检各县“兰台报”,路过长杨山,才解决了老人几十年的心头大事。

    只见满面沧桑,惟有眼眶泛红的清癯老者,两袖盈风,领着众人朝王若芙一拜:

    “兰台大人,一路平安!”

    三千人依次鞠躬,如翻涌潮汐,场面一时直直攥住了人的心脏。

    王若芙神色微微松动,亦朝着众人一揖。

    随后她转过身,踏上万里独行之路。

    这是崇武八年的秋,王若芙离开神都又四年之久。

    四年前的早春,她亦是在一个清晨离开。林世镜还没醒——亦或是醒了,只是不愿让她有负担。

    于是他们的告别,只是隔着珠帘她回望的那一眼。

    彼时尚无官身,归来已居四品,执掌兰台。

    王若芙奏请“兰台改制”时,是崇武四年冬。

    她在奏章中写,由上至下有邸报,多为诏谕、政令及官员任免,多在官员体系中流通。而由下至上,甚至由民至官,却并无与邸报对应的“民报”。

    历来民间有小报,屡禁不止。为何?因百姓也有获知信息的需求。然而或因渠道不宜、或因内容不当,多被官府取缔。

    她因此提出办“兰台报”,由民及官,反馈各地民间事务。以“民声”催动改革,力求一个“真”字。

    起初,萧颂不允。无他,若真要办“兰台报”,人力所费太多。

    王若芙提出十五道各设一“道兰台”,再于各郡设“郡兰台”,“郡报”每月一整合,是为“道报”,“道报”再整合,是为“神都兰台报”,各报分发至各县供百姓翻阅。

    后来,这道折子由安国长公主萧令佩批复,只一字,“允”。

    之后数年,王若芙便为“兰台改制”一事奔走各地。刚开始只在江南二道试验,待她去各地搜罗屡试不中的秀才后,才逐渐向国朝各郡推广。

    三年半的时间,“兰台改制”已经初具雏形。

    起初的“兰台报”,不过是“要闻”、“民谈”、“文墨”三版面而已。后来陆续发展出“逸事”、“民讯”、“政评”等等。

    此次长杨山一案,考虑到大多百姓不识得字,“兰台报”若要再“落地”,“图画”版面迫在眉睫。

    凡国朝百姓,皆可往各郡兰台“来稿”。

    不少人借“兰台报”检举官员贪腐、披露命案线索,数篇震动朝野、举世皆惊的奇稿一出,几位被兰台中人查证贪腐的大官一死,“兰台报”不出半年便风靡国朝。

    王若芙,也正式受册“兰台令史”,与各州刺史一道,行监察之责,奏章直达千秋殿,官居四品。

    她命舒堇写完“长杨山焚烧淫祠一千七百余间”后,便接到了神都来的谕旨并一封邸报,说天官尚书病逝。

    由西南一路向北,行至洛阳城外。王若芙勒马暂歇,闻得茶肆间闲言碎语——

    “满神都风言风语,说下一位天官大人,姓‘王’!”

    “朝廷里姓王的大人多了去了,要我说,年前催我家铺子交赋税的那小喽啰还姓王呢!他也能做天官大人?”

    “‘王’大人是多了去了,但女‘王’,可是只此一个!”

    茶肆顷刻间鸦雀无声。

    良久,才有人感慨:“北境有女元帅,神都有公主掌威武二卫,如今,那位东奔西走的女‘王’亦要接任天官。当真是个奇女齐聚的时代。”

    王若芙只当没听见,戴上兜帽,径自牵马入城。

    与此同时,神都向北一百里,身穿轻甲的萧令佩正手执一柄弯刀,直直砍下右威卫猎猎飘摇的军旗握于手中。

    她策马躲过一人横劈而来的长枪,将那被割成一半的军旗插进象征胜利的洞中,随后高举弯刀喝道:

    “左威卫胜!”

    右威卫中郎将差一步,就能从萧令佩夺过右威卫军旗。

    见状,他也只得下马抱拳道:“棋差一招,此次演兵,公主领左威卫赢了,卑职无话可说!”

    萧令佩一张铁面,毫无波澜道:

    “明日返程!”

    她于风中策马远奔而去。

    一直到一条小河边,才勒马停下。

    萧令佩坐在河边的大石上,解了轻甲,一身素衣。

    她记得这里。楼凌在这里用王若芙的远山紫叉过鱼。三个幼稚又可爱的身影,仿佛在她脑海里又打打闹闹过一遍。

    可到底时过境迁。

    一去北疆,七年又四年,前些日子军报传来,楼凌已经率领神光军夺回凤阴关了,下一步预备一鼓作气,攻破乌丸王都——誓在开疆拓土。

    彼时萧令佩正率威武二卫在小凤凰山练兵。

    自陆舜死后,威武二卫群龙无首。已经进入阁部核心的安国长公主自请入右威卫历练,甚至随右威卫驰援神济军数次,直将南海打得落花流水。

    四年时间,足够威武二卫臣服于萧令佩。

    四年,也足够那个被挑断了手筋的“御用刀笔”东山再起。

    萧令佩拣起一根树枝,挥起一道凛冽的弧度——如王若芙临走前,与她在临华台夜谈的那一晚。

    她以树枝为剑,以剑指天,天上月圆。

    凤阴关外,月行山外山。圆月照大漠黄沙,夜色墨蓝如画。

    楼凌脸上被割出道道细小的伤口,往外丝丝缕缕渗着血。帐外浩瀚风沙,帐内一灯如豆。

    她将长剑往架上一摆,未干的血迹黏稠地往下滴。

    此处已是乌丸国境。

    她打到了月行山之外,乌丸姑藏山脚下,历来中原铁蹄所至最远处,多少千古名将都不曾踏足的地方。

    乌丸人人闻“凌”色变,那青色军旗迎风猎猎发出的声音,犹如亡国灭种的丧音。

    楼凌掀开帘子仰头望,八月十五,中秋月圆。

    此刻,星辰良夜,神都潇水巷,王若芙停在三径风来门前,天青衣袍的俏郎君盈笑为她开门:

    “兰台大人回了,卑职有失远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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