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侍从就在二楼守着,一见这情景当即下楼将小华拿下,“殿下没事吧!”

    萧令佩捂着流血的手臂,目光沉沉压着小华,低声道:“没事。把这犯上作乱的贼子绑了,一会儿我要亲自审他!”

    侍从犹豫:“公主,那咱们何时出关外?”

    萧令佩眼神暗了暗,无端眼神一抬,瞧见在二楼栏杆处吹风的林世镜。

    她立刻道:“让林栖池带你们先走,留下一队百人精锐给我,三个时辰后再随我出关。”

    大军浩荡起行,萧令佩遥立在高处山丘,目送着铺天盖地的银甲逐渐远去,惟余烟尘扬起。

    一片浩渺里,她隐约看见领头那匹骏马上,墨色长裘的文雅士子回过身,失焦的桃花眼似乎在寻找谁的踪迹。

    这一刻,萧令佩心里升腾着无比复杂的情绪。

    她不得不承认,未知危机忽然降临时,她惟一能信任的人,居然是林世镜。

    是她视作仇人足足七年的林世镜。

    直到大军渐行渐远,萧令佩才收回眼神,转过身居高临下,俯视着跪在沙土上的小华。

    小华手足都被麻绳绑缚着,他也不挣扎,只是抬头,愤恨看着萧令佩。

    萧令佩攥紧了拳,几乎耗尽所有力气才能勉强心平气和问他:“你什么意思?”

    什么叫她害死了楼凌?

    她怎么会害楼凌?

    小华眼圈儿几乎血红,咬牙道:“元帅打过姑藏山、打到燕然,那是国朝铁蹄从未到达之处!勒马燕然那天,她……她还跟我说,绷了十年的这口气,今天总算平了……”

    他至今都记得楼凌当时的神色。

    眉目英气,意气飞扬,因多年沙场征战,人渐沉稳了下来,所以神光军破开燕然城门那一刻,小华看见楼凌欣慰地闭上眼睛,松弛地笑了一声。

    十一年,她这舒展的开颜,足足等了十一年。

    那夜推沙盘,楼凌遥望帐外明月,风霜雕琢的脸庞上,是十年未改的坚毅。

    她举杯敬圆月,对小华说,她还要打下去。

    她不止要燕然以东九百里。她还要往燕然西边去,往敌国的心脏去。

    她要楼凌两个字,成为乌丸永远的噩梦和阴影。

    小华红缨枪上血迹未干,闻言,高声应道:“好!”

    彼时彼刻,楼凌还那般壮志满怀,誓要做无愧己心的千古一将。

    “元帅……元帅当时分明抱了必胜的决心……”小华说着说着,语声已然哽咽。

    他忽地暴起,拿脑袋去撞萧令佩身上的轻甲,嘶吼道:“一夜之后,什么都变了!”

    破青谷一役爆发前的三个时辰。

    楼凌面色憔悴,神色恍惚。

    她甚至在上战马的时候摔了下来。

    小华忧心问道,元帅是生病了吗?

    楼凌摇摇头说,只是有点累。

    是以,破青谷一役之初,很多人劝楼凌算了,不过残兵败将,用不着元帅亲自上阵。

    然而,楼凌却坚持亲率精锐应对敌袭。

    “没有将士上阵杀敌,元帅躲在后头的道理。”楼凌硬撑着,拔剑出鞘,“这一役过后,神光军将彻底收服燕然。此后国朝神麟阁上,定要奉我神光军旗!”

    她策马冲进破青谷深处,头也不回。

    萧令佩看见,小华绝望地闭上眼睛,踉跄了两步,嘶哑道:“我永远不会忘记……阂勒逃了之后,元帅让我们先走,她一人追过去……”

    如果早知那是他与元帅的最后一面,小华绝不会调转马头。

    萧令佩的手不住地颤抖,她强撑着问:“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小华怒视着她,“甲辰年九月廿七写的那封信,明明白白印着你私印的那封手令!你当真不知道那是什么吗?!安国长公主!”

    “我何曾送过手令?”萧令佩瞬间警醒地眯起了眼睛,“你说那上面有我的私印?”

    “正是!”小华斩钉截铁道,“我见过你和元帅的通信,刻着‘佩玉琼琚’四字的,你敢说不是你安国长公主的印信吗!你在信上写了什么,你浑都忘了吗?”

    小华失望地看着她,那目光几乎恨得把她剥皮吞了,“若非……若非连你也不信任元帅,元帅怎么会心灰意冷!又怎么会失手与阂勒同归于尽?阂勒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萧令佩心绪万千,绕成个毫无头绪的毛线团,她抬手,疯狂搜索着线头。

    九月廿七,她仍在陇右,根本没有给楼凌寄过信,更遑论什么刻着私印的手令!

    手令……

    楼凌是看过那封假手令之后,才心气灭尽而亡的!

    萧令佩一把上前揪住小华衣领,目光灼灼烈火,“我告诉你,九月我从来没给楼凌送过什么手令!那封手令是假的!是有人伪作的!你现在要是脑子清醒,就把那封手令拿出来给我看!”

    小华愣了,仍是怀疑看着她,“不可能……那明明就是你的私印。公主私印随身携带,谁能盗走呢?”

    这话一出,萧令佩也怔住了。

    是了,谁能伪造她的私印呢?

    那是工艺极其复杂的皇家印信,‘佩玉琼琚’四字周围,环绕着三只孔雀、三只鸾鸟,寻常工匠连求个形似都很难。

    如果不是伪造,那么,在陇右,谁能盗走她的印信、模仿她的字迹,伪造这封手令,葬送了楼凌性命呢?

    萧令佩后背蓦然涌起一股冷汗。

    她咬破舌尖保持清醒,尽力平静对小华道:“你听我说,我从没有送过那封手令。我也绝对不会害楼凌。你把那封手令拿给我看,我们一起找出背后凶手究竟是谁?好不好?”

    小华摇摇头,“我不相信你。”

    “你还能相信谁?”萧令佩忽然崩溃,“你知不知道今天就算楼凌站在这里,她也一定会相信我!她只相信我!”

    一滴豆大的眼泪砸进黄沙。

    权势滔天的安国长公主,落了眼泪。

    小华完全定住了。他怔怔看着,只是看着。忽然想起元帅提起安国长公主的样子。

    “令佩?”楼凌一边眉毛挑起来,“你们都叫她公主,叫她殿下,我不一样——”

    “我呀,叫她祖宗!”

    将士们都笑元帅,元帅毫不在意,“那女的是我克星,我俩一见面,房顶儿都掀了。若芙——就是兰台大人,知道吧?每次都是兰台大人给我俩收拾烂摊子!”

    安国长公主鼻音浓重,道:“她……一定……会信我的。”

    背后一定有隐情。

    一定是别的什么,让楼凌一下子没了心气,甚至没了求生意念。

    这是一场巨大的阴谋。

    萧令佩几乎恳求,紧紧攥住小华衣领不放,道:“你把那封手令给我看看,你要是不给我看,楼凌的死因永远都是悬案了!她蒙冤一辈子!凶手逍遥法外一辈子!”

    小华被她骇人的气势慑住,陡然弱了声气。

    “在……我内衫左心口的补丁后,你把它拆开了,就能看见了。”小华缓缓道,“但是……但是我看的时候,只剩下一点碎片了,应该是元帅要烧掉这封手令,还剩一个角没烧完。”

    那封手令确实是她的字迹,她的印信。

    饶是萧令佩本人看了,也不禁有一瞬恍惚。

    上面的字句已经不好辨认了,惟剩下“止功亦是止损”六个字。

    但这六个字,也足够说明一切了。

    以“萧令佩”的口吻说出的“止功亦是止损”,足够让楼凌顷刻间心灰意冷。

    围杀庄国夫人案真相披露那一日,萧令佩就知道,楼凌最怕的不是萧颂疑心她。

    她最怕她和萧令佩的未来,便是高祖与姜穗的曾经。

    现在,令佩真的怀疑她、忌惮她了。

    萧令佩几乎可以想象楼凌当时的绝望。

    她是不是在想,果然,自古君与将总是要反目的。果然,也许是她的宿命。

    所以……所以楼凌才在遗书里写——

    若不许将军人间白头,但愿还能许将军死战场。

    她宁可在燕然尸骨无存,也不愿在国朝境内被自己人围杀而死。

    这柄剑,终究做不到无往不利。它的剑尖,是不能朝向自己人的。

    所以楼凌最后的愿望,是埋骨疆场。

    若不能坦荡地活,不如风光地死。

    若生在世间众叛亲离,不如碧落黄泉孑然一身。

    这是一场针对楼凌的圈套。

    设下计谋的人彻彻底底看透了楼凌、看透了萧令佩!

    萧令佩悚然一惊。

    她握着那封残缺的手令一角。

    主使者……只可能是一个人。

    萧颂已经开始动刀子了。

    那么,谁是那个“执行者”?

    能模仿她的字迹、偷盗她的私印的,必然是与她往来无比密切的人。

    王若芙右手废了,没这个本事。

    萧颂接触不到她的印信。

    细细想来,竟只有一人。

    最不可能的那人,萧令佩最不愿面对的那人。

    萧令佩随手抓来一个侍从,头晕眼花间,她指甲划破掌心,一字一字道:“你即刻回神都,务必要将这句话亲自带给天官王若芙,叫她小心——”

    “叩叩”两声。

    王若芙开了门,见值房外是新科地官尚书,齐再思。

    她略带疑惑,“齐大人夤夜到访,有什么事吗?”

    夜深月圆下,齐策笑了笑,“冒昧叨扰王大人,本也没什么大事,只是公主和栖池都走了,在下天生一张闲不住的嘴,总想找人聊天儿,眼看这朝野上下,现在也只有王大人能陪我说上几句。”

    眼下那二位被派去陇右,王若芙在朝中关系最近的人,确实也只剩下齐策。

    齐策和林世镜十二三岁就认识,除去这层关系外,王若芙还从林世镜口中得知了些“神都逸闻”。

    比如,小齐大人其实是安国长公主没搬上台面的情人。

    因此,王若芙眼里,齐策是不需要设防的人。

    她笑了笑,“齐大人相邀,我自然推脱不得的。”

    齐策笑意又深了一分,“如此,在下就冒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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