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若芙垂眸淡笑,“人都说忠孝难两全,他是忠与情,难两全。”

    只消一句,齐策就明白了。

    他笑容略带一丝苦涩,“也是,他从小正道坦途,君子风骨,圣贤之心。想想也不会做这般出格的事。”

    “所以……你同他……?”齐策试探问道。

    王若芙神色很平静:“夫妻本是同林鸟,但为己道各自飞。”

    齐策向她抱拳:“佩服,佩服。”

    他摇头笑笑:“换在从前,我怎么也要劝栖池一句,王家姑娘不值当。而今倒是你我在一条战线上。哎不说了,有什么正事儿谈吗?”

    王若芙放低了声音,三言两语将萧领伪造手令说得清清楚楚。

    “竟然……!”

    齐策生生咬住舌尖,把到嘴的话压了下去。

    他低头问王若芙:“你待如何?要将这桩事儿揭发出来吗?”

    “眼下不行。”王若芙道,“北方兰台已经不在我掌控之中。”

    若要以天下舆论民声相逼,给萧颂加个“污点”。身为兰台的王若芙或可一试,但身为天官的王若芙只要敢与北方兰台通信,萧颂立马就能杀了她。

    舒堇……虽说她已经任兰台令史,可究竟只是王若芙夺回兰台的第一步,单凭她与舒堇二人,风险太大。

    “拖下去不是办法。”齐策握紧了拳,“公主还能一辈子在陇右吗?何况她一旦收拢神光军,更是眼中钉肉中刺。”

    “一不做二不休。”王若芙目光冷冽,“她为了军权在威武二卫磨了四年,要的就是有朝一日有底气和萧颂叫板。如今神光军若在她手,反而能争他一争。”

    她指腹沾了茶水,在桌案上写下八个字。

    破而后立,千古一女。

    齐策猛然抬头。

    “她敢,我敢,你敢不敢?”

    王若芙悲天悯人的眉目间,是九死不悔的决绝。

    在她坚如磐石的目光之下,齐策郑重地三指向天:“天地神佛为证,齐再思立誓——但为令佩,生死无悔。”

    这是一条,注定漫长的血途。

    回三径风来已经很晚。

    林世镜在陇右道熬心血,也是累得不行。硬撑着坐在书案前,墨发披散而下,肩披一件素白色的外衣。手撑着额头,合上眼小憩。

    烛火幽微,映他眉目温软。

    王若芙脚步放得很轻,林世镜仍是醒了,惺忪望着她,“怎么一日比一日晚了?”

    她散下头发,声音有点哑:“官吏考绩结果才出来,赶着整理完呈去千秋殿。”

    林世镜从背后拥住她,只觉得这副骨头愈发清减了。

    “若蔷的事,我还没来得及问你。”她微微向后,卸了力,倚在他怀抱里,“越王预备如何安置她?”

    林世镜拢起她长发,轻轻在指缝间梳理着,“圣上准许他暂时不纳妃,却也不应他纳若蔷为妃。”

    王若芙按了按眉心,一桩接一桩的麻烦扔过来,眼下她还真有些疲惫。

    “青青在照顾她,你也不要太担心了。”林世镜轻声安慰她。

    现在这情形,也不是她担心就有用的。

    林世镜按着她太阳穴,力道轻柔,指腹温热,“这次去燕然,我找到了一样东西……”

    王若芙立刻睁开眼睛,抓住他手腕,“是什么?”

    他从袖中取出一个银坠子,那物件已经太久了,沙河大漠里蹉磨过,光辉渐渐黯淡了下去。

    见遗物如见故人,王若芙竟一时情怯。

    “我命人沿着破青谷的河流一路找,找了三天三夜,只找到了这个。”

    林世镜将那枚剑坠放进她掌心。

    她就像握着一块一万年不化的冰。

    这枚剑坠,是楼凌十一年前送给她的。那年她和楼凌十五岁。

    紫色的编绳大都褪色得发白,上头都是磨损的痕迹。似有铁锈腥气,大概是沾上了血迹,已被林世镜清洗干净了。

    一枚银坠子当头一棒,敲得王若芙耳边嗡响不断。

    她此刻方知眼泪如断线珠的滋味,视线在一瞬间模糊,捧着银坠子的手不停发抖。

    林世镜抱住了她,她才发现自己浑身都在颤。

    “别忍着,哭一会儿,哭一会儿能让你畅快些吗?”

    王若芙抽噎着道:“这枚剑坠……在破青谷找到了……所以,所以楼凌死前……”

    楼凌收到了那封伪造的公主手令,意冷心灰,决然赴死之前——

    将曾经赠给王若芙的剑坠带在了身上。

    她哭得声音嘶哑,“当年她若不救我,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任她死在荀襄的刀下。楼凌不会背上越国法而杀命官的罪名,不会去凤阴,不会当这个大元帅,更不会……更不会死在年华正好的二十六岁!

    “我何必重活一回?”王若芙死死盯着林世镜,渴求他能看见她的了无生志,看见她的自毁之欲。

    然而林世镜甚至无法与她对望。

    如同兽类死前的悲咽,王若芙绝望道:“我早些死了,她就不用死了。”

    林世镜紧紧抱着她,“不是……不是的。”

    他再听不得她这些自毁式的剖白,堵住了她冰凉的唇。

    王若芙睁着眼,落下两行洇红的泪。

    暮夏,日光透过千秋殿窗格,在青砖上晕成流金。

    官吏考绩正在收尾,王若芙将案卷终稿呈给萧颂,退后时,竟然踉跄两步。

    内侍监忙伸手扶她,忧心道:“大人当心啊!”

    王若芙站稳了,缓过那阵儿头晕眼花的劲头,勉强笑笑。

    萧颂抬眼看她,微蹙了眉,“你最近一夜睡几个时辰?”

    “不到三个时辰吧。”王若芙轻声答。

    萧颂看着她眼下乌青,脸色是白的,一副倦极模样,忍不住又补了句:“天官又不是只你一人,注意身体。”

    王若芙神思倦怠,缓慢眨了眨眼,“嗯,多谢圣上。”

    “送她去值房休息会儿。”萧颂对内侍监道,“再去请太医。”

    王若芙没拒绝,她近日的确是状态太差了。

    天官大人走后半个时辰,千秋殿大门再度打开,林世镜穿绯袍,在内侍监指引下走进来。

    “免礼。”萧颂合上奏章,“找你是想问问你,最近王若芙折腾什么了?她成天魂不守舍的。”

    林世镜垂首如实道:“臣在燕然寻到了一件楼大元帅的遗物,她许是睹物思人,这两日悲恸过度了。”

    “楼凌死了她倒是悲痛欲绝。你在江北传来死讯的时候,她还冷静得很。”萧颂平声道,“栖池,说你不值,你还真是不值。”

    林世镜面色略有松动,“臣心里清楚,大元帅……若芙自然是更珍重她的。”

    “不止楼凌,令佩不也排在你前头?”萧颂笑了一声,“其实当年你杀崔静澜,也不过是奉我之命,令佩因此记恨上你,实在是冤枉了你。遑论若芙如今和令佩是一条心,你更冤枉了。”

    待到那句“若芙和令佩是一条心”话音落下,千秋殿瞬间寂静得落针可闻。

    林世镜心里一沉,抬起空洞的双眼,“圣上想说什么?”

    “我要你的答案。”萧颂很快道,“林栖池,千秋殿与王若芙,你站在谁那边?”

    许久,林世镜缄口不言。

    这么多年了,自他盲眼之后,便像神都的一缕游魂,无谓什么党羽之争。他最大的用处,是用来牵制逐渐坐大的王若芙。

    但很早很早,在一切还没开始之前,他们就意识到,他与她终究道不同。

    萧颂继续道:“她推举舒堇接任你,做新的兰台令史时,说了一句话。

    “她说,你毕竟从未‘落地’过。”

    如一根长针刺入识海,林世镜狠狠震了一下。

    那些一心一意的追随,几千个日夜的忧心如焚,她从来没有信任过,又或者,从未放在心上。

    他笑意泛苦,“我知道,她能给我写两次离绝信,就能写第三次。”

    萧颂顿了顿,目光渐深,“栖池,我一直信你,是国朝三百年难遇的仁心君子。”

    圣贤遗风,最难得在赤忱。

    他永远不会背弃国朝,不会做那个叛逆的反抗者。

    林世镜躬身拜下,而后缓缓离开。

    萧颂搁了笔,忽地自嘲一笑。

    笑自己操控权术玩弄人心,一个人的“忠”或“不忠”全因时局改变而随时改变。

    数年前林栖池风光无限,不过二十出头,便功绩无数。

    那时他是一个值得忌惮的新秀将领。

    王若芙是还未成气候的“御用刀笔”。

    曾经他用王若芙监视林世镜。

    现在他教唆林世镜背叛王若芙。

    为君之道原来是舌灿莲花,假亦真时真亦假。一个人的好与坏,全凭时局让他好还是坏。

    王若芙最近情绪实在不好,上朝时头疼得很,萧颂几次召她,她甚至都说不出什么话,落了几次罚俸。

    事情做不完,她只能夜宿值房,三径风来倒成了“偶尔”的落脚处。

    私下里亦有风言风语,说从前挽着手上朝,恩爱情浓的那对夫妇,眼下是越来越淡了。

    王若芙本不把这些当回事。

    直到她终于得了一日休息,回到三径风来,林世镜却没听出她的脚步声。

    他素来温软的眉目烦躁地蹙起,像是被打扰了。

    王若芙愣在原地,好半天才低声道:“是我,我回来了。”

    林世镜也是一怔,过了会儿才来牵她,懊恼道:“我……”

    “不是你的错。”王若芙道,“我……我回来应提前说一声的。”

    真客气啊,竟然称得上一句貌合神离。

    这一日她仍没有留宿,不过几个时辰,公文就积压案头,压得王若芙连片刻喘息都没有。

    她匆匆离开,只握了握林世镜手腕。

    她不曾察觉他逐渐暗下去的神色,也懵然不知,林世镜已将一沓“证据”呈上了千秋殿案头。

    萧颂愈翻,愈是心头震动。

    他神色复杂地问:“你当真要做到绝处?”

    林世镜不为所动。

    萧颂又道:“这些证据,判她个流放都是轻了。你真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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