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

    王若芙端了汤药,随治伤的大夫一道走进时鹤房里,时莺见了她,神色略有不悦,但碍于她不仅包揽了时鹤治伤的银子,还赠了时家一匣子银票,够往后十年的用度,也就勉强扯出个笑:“雪乔姑娘又来了?”

    时鹤运道不错,那晚受了伤之后,林世镜及时给他止血,立刻赶回去找了神苍军军医过来,治了整整一日夜,好悬等到这孩子醒了。

    第一眼看见时莺,吓得又昏过去,嘴里喃喃:“黄泉路上我一个人就够,阎王爷你可别带我姐姐下来啊!”

    时莺悬了两日的心,这下总算破涕为笑,“倒霉孩子!”

    王若芙心里愧疚,一道和时莺守着,见时鹤又醒了,忙问:“还疼吗?可有哪里难受?”

    时鹤愣愣看着她,摇摇头:“……有点渴。”

    王若芙倒一碗水,晾温了才递给他。

    时鹤喝完之后,又咕嘟咕嘟把药灌了进去,才对她说:“不早了,雪乔姐姐回去休息吧。”

    她本不好意思让时莺一个人照顾时鹤,但时莺瞧见她也是够烦的,一巴掌推她出去,暗暗道:“行了姑娘,钱到了就行,你人要是一直在这儿,他反而好不了呢。当我时莺求求你高抬贵手,别让他惦念着了。”

    王若芙这才不再去时家,但时鹤到底是拿命救了她,无论给多少钱财都是应当的。

    她回去把身上值钱的东西又盘了一遍,发现实在是卖无可卖,就剩下一枚鸾鸟金镶玉。

    一枚玉被她拿出来,又放回去,循环好几次,等到王若芙终于下定决心要把它变卖了换钱时,却突然有一双手覆上她手背,牢牢地,隔着她的手,替她握紧了那枚玉佩。

    王若芙怔住了。

    那个人在她背后,半环住她。

    清冽的木芙蓉气息盈满鼻尖,三日前夜半匆匆一面,她甚至连他如今长什么模样都没看清。

    只看清他手里细长的剑,是她握了十一年的远山紫。

    透过铜镜,王若芙模糊看见他下颌的线条,仍是那样明净,好看的唇微微抿起,唇色有一点白,耳垂却浮着一点淡红。

    他慢慢俯下身来,铜镜里依次浮现他高挺鼻梁、多情桃花眼、英气的长眉,十多年不变的俊朗容颜更添三分沉静,眉目间泛着冷清的霜意,也许便是将军该有的杀气。

    王若芙怔望着铜镜里的人,华贵的紫袍,精致的白玉腰带,她似乎都看不见。

    她只是眨眨眼睛,凝视那人三千青丝间的一痕苍白,轻声道:“你有白发了。”

    林世镜从她手里抽出那枚玉佩,小心翼翼地安放到匣子里,对她道:“时家的抚恤,我添足了一倍送过去。这事……本来也是我的错。”

    “曲廷招了吗?”她敛了神色问道。

    “嗯,他父母从前都是东胡人。五十年前东胡败于乌丸,自此四散零落,不少东胡人为了求生,入关给中原人为奴。曲廷父母给胜州的一个富户当了二十年奴隶,给曲廷换得中原身份,让他科举入仕。前几年东胡再度崛起,曲廷就和二王子粟乐——就是那个黑袍的刺客联络上了。这些年他和粟乐经常在春程见面,为了遮掩行踪,就假借孔缓之的名义,来春程给你送东西。”

    王若芙蹙眉:“所以他送的那些东西……?”

    “一半的确是孔缓之让他送来的,另一半是他自己为了和粟乐见面找的由头。”林世镜温声道,“你放心,缓之的确每半年给你写一封信。”

    王若芙心里不知怎的,像是常年冰封的溪水终于遇了暖春。

    到底,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他知道她害怕孔捷只是曲廷的幌子,害怕这么多年孔捷从未想过联络她,害怕那点儿在流放途中微弱的、来自旧友的安慰都是假的。

    所幸不是。

    王若芙又问:“那他怎么突然要杀我?”

    “是粟乐想杀你。”林世镜轻声解释道,“东胡边境军近日被神苍军压制,粟乐想借你的命,乱我的心。”

    王若芙骤然一震。

    “神苍军内有曲廷和粟乐的内应,是监军胡缇,他亦是东胡出身。那日我……到春程来看看你,胡缇发现我不在军中,立刻想到了你,于是转告曲廷,曲廷马上折返回来找你。”

    王若芙蓦地想到了那一日,曲廷去而复返,说是她写给孔捷的信丢了。

    便是那天,他看到了她书案上的那枚鸾玉。

    曲廷在神苍军眼皮子底下与东胡王子往来许久,定也不是个简单人物,凭着那枚玉立刻就猜到了王若芙与林世镜仍有旧情,当即安排一场刺杀。

    原来破绽是她亲手奉上的。

    “那……你是何时知道曲廷和胡缇有问题的?”王若芙轻声问。

    林世镜闻言,轻叹一声:“我之所以怀疑曲廷,是因今年孔缓之给你送过冬的衣裳,其实都寄到了我这里。”

    王若芙微讶,“……所以那夜曲廷来送冬衣,你瞧见了。”

    “我一直知道他,也知道孔缓之常托他给你送东西。但这一回,分明东西寄到了我这里,他却还到春程来,得到消息后,我就在窗外守着。”林世镜垂眸,“就是那天,那孩子说要娶你的那天。我也听见了。”

    王若芙揭过去,“不重要。你先说眼下曲廷和胡缇如何了?”

    “曲廷招供后当场就杀了。胡缇身上还有一重盗窃行军路线图的大罪。这也说来话长。”林世镜道,“不过我疑心是圣上早知道他有问题,所以送他来神苍军做监军,等他露出马脚,再将延恩关附近与东胡有勾结的官吏一网打尽。”

    王若芙略忖道:“倒是他的作风。”

    “不过……”林世镜轻轻抚过她受伤的手腕,“我应当早些动手的。”

    “动手太早,容易打草惊蛇。”王若芙一笑,“现在时机刚好,粟乐不放心曲廷一个人杀我,刚好给了你一网打尽的机会。倘若早一些抓曲廷,你也未必能恰巧杀了粟乐。”

    “三日前,胡缇变相监视我,大概是要确保我在帐中,那时我觉得不对劲,动了私刑逼问他,才知道他们打算在今夜杀你。粟乐应是知道我在你周围派了人手,所以亲自现身,先让曲廷分散你注意力,待他将我的人解决了之后,才赶来布下杀局。”林世镜垂眸,“我到底想得太简单了……”

    若非时鹤不顾自己性命相救,林世镜来迟的那一步,大概就是他与王若芙的最后一面了。

    正事说罢,他二人俱是一阵无言。

    林世镜透过铜镜,细细打量王若芙。

    她还是漂亮得出奇,一弯细眉,略微上挑的眼角,洗去了往日锋利,逐渐平和,反而更像十几岁温和似水的王若芙,只是通身冷冷清清,霜雪般的一个人。

    她注意到他的目光,不动声色地低了头,鬓发松散,垂落颈边。

    “你……”

    “若芙……”

    两人沉默一阵同时开口,双双愣住,四目相对,倒是王若芙先被那温水一样的流光烫得受不了。

    林世镜很轻地笑了一声:“你先说。”

    王若芙撇过头:“之前从曲廷那里听说,你受伤了。”

    林世镜点点头道:“是胡缇诱我靠近东胡人伏杀地点,不过还好,现在已经没事了。”

    骗人。明明脸色还是白的。

    王若芙垂下眼帘,却也不揭穿他。

    “好了,我问完了。”她眨眨眼,“你要说什么?”

    林世镜缄默片刻后道:“恪儿……一年前病亡了。”

    王若芙愣了一阵,她几乎都快忘了恪儿。那年王若兰指控太原王氏谋杀上将军姜穗,家中所有人都被捕上京,惟有恪儿逃脱了。

    后来她从林景姿口中得知,是家人听到风声后,变卖所有家财买通官吏,把恪儿送去了一户农妇家里,对外就说恪儿已经病故了,借此为恪儿脱罪。

    当时若蔷还在受杖刑,若苇小小年纪见到这般阵仗,吓得发了几日高烧。

    但到底是长辈的决定,王若芙心里虽为若蔷与若苇不平,却也不能说什么。

    “谁发现的?母亲去把他接回来了吗?”

    “是。”林世镜慢慢跟她解释,“四年前,你……的风头过去之后,姑母就把恪儿接了回来。去岁他染了一场风寒,许是底子弱,没熬过去。”

    “看来当真不能乱说话。”王若芙神色平静,看不出喜悲,“当年逃过的罪,眼下又应了回来。”

    林世镜静静望了她一会儿,又忽道:“皇长子……也病故了。”

    王若芙微蹙了眉,“那释真……?”

    “徐贵人尚好,皇长子病亡之初,贵人在观音禅寺内为他诵经四十九日,之后就向圣上请愿长住禅寺,再不回太极宫。”

    王若芙听罢,语声低得有些缥缈,“释真看得开就好。”

    他与她絮絮提了这么多无关紧要的事,说完了,却仍不走。

    王若芙几夜没休息好,也倦了,起身坐到榻上,轻声道:“延恩关离不得你,你先走吧。”

    林世镜“嗯”了声,试探着问她:“那枚鸾玉……?”

    “我不会卖。”她淡淡道,“你放心吧。”

    她瞧见了他腰带上缀的那枚麒麟玉,一样都碎了,一样都用金子仔细地修补起来。

    林世镜见她眼睛半闭起来,像是困了,心里愈发不忍,纵有再多话想说,也不愿在此刻打扰她。

    然而,随着他迈出步子逐渐走远,却总觉得身后有根丝线牵着他,仿佛直直钻进他心尖,戳着最软的那一寸,教他停驻原地动弹不得。

    林世镜再也忍不住,转过身来,正与扑过来的王若芙直直撞上。

    冰天雪地的,她连鞋都来不及穿,一点儿没收力,扑得他直后退半步。

    两条伶仃细瘦的手臂牢牢抱着他的腰,冰凉的脸颊贴在他颈边。他几乎能听清她急促慌乱的呼吸。

    他抬手,揽住了她,温热的掌心贴在她后心口。

    只听她哽咽着问:“都是假的……那些都是假的对不对?是你演给子声看的,是不是?”

章节目录

人镜芙蓉(重生)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瑞羽长离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瑞羽长离并收藏人镜芙蓉(重生)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