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王若芙戴上帷帽出了帐子。林世镜天还没亮就走了,彼时她半梦半醒,眉心温凉的触感如蜻蜓点水,片刻就散。

    他连落吻都愈发轻,只怕碰碎了她似的。

    帐外庄童刚把红缨枪放回武器架子上,一转身就瞧见她,忙迎上来:“乔姑娘!回春程啊!”

    王若芙应了一声,现在看见他还是满脑子的发妻与情人之争,忍不住一笑。

    谁知庄童闻得这一笑,却是正了色,站姿笔直,同她道:“乔姑娘,我发现我昨晚想岔了。”

    王若芙微讶,“哦?”

    正当她以为这位小将军终于开了窍,认出她真身时,庄童却道:

    “我们元帅那位发妻不能算名门淑女。”

    王若芙一滞。

    只听庄童继续道:“她家里犯了大罪,听说父亲和叔父都被砍了脑袋!她自己身上那几桩罪也不轻呢!所以啊,乔姑娘你可千万别自谦,元帅他那前妻定是比不上你的……唔唔……卫老二你干什么!”

    两步上前,忙捂住庄童嘴巴的人,是神苍军另一位营将卫枢。

    卫枢对王若芙讪笑道:“他小时候脑子被驴踢了,乔姑娘别介意哈!”

    王若芙很少遇见庄童这样直来直去的人,笑还来不及,自是不会介意,只摆摆手对卫枢道:“无碍。卫将军、庄将军,二位先忙吧,我回春程收拾行囊。两日后见。”

    等那戴着帷帽的纤纤影子走了,卫枢才松开手,庄童差点儿被他捂死,当即跳脚道:“你干什么!”

    卫枢百思不得其解:“你脑子真就一点儿都不转弯?”

    庄童更是疑惑:“为什么元帅和你都说我笨?”

    卫枢一拍脑门转过身,咬着牙道:“乔姑娘要是觉得神苍军全是蠢人,都他大爷的是你害的!”

    -

    春程那间屋子本就没什么东西,大多都是各路旧友送来的。王若芙此去千里迢迢,带多了东西也不过是负累。

    她之所以特地回一趟春程,是因那枚鸾玉还在这里。

    什么都可以不带,但至少,要带上她在这世间所剩不多的念想。

    王若芙将玉挂上腰间,静静坐下来,望着窗外,檐下银铃响。

    她在春程,本没有什么牵挂。来时一身污名,去时仍未洗清。现在她仍旧不能光明正大以“王若芙”的身份现于人前,只是她又有一件事情可为。

    前路仍是一条漫长的血途。

    但不要紧,她已经有了很多盟友。

    王若芙深吸一口气,北境的冬雪比中原更加凛冽,足够压倒一座青石桥。

    顶着这风雪,却有人敲响了门。

    王若芙一开门,果然看见时鹤,他脸色还有点白,嘴唇毫无血色,身上裹得很厚。

    她微怔,忙让他进屋,在炭盆边上暖和暖和。

    时鹤嘿嘿一笑:“雪乔姐姐,之前几天不见你,还以为你悄悄走了呢!”

    “我是要走了。”王若芙并不瞒他,“可能很久都不会回来。”

    时鹤一愣,握着茶杯的手顿住了,低着头眨眨眼睛,过了好久方道:“去……去哪里啊……”

    良久没听见回音。时鹤才反应过来,雪乔是没有义务向他汇报去向的。

    他心里一空,于是只鼓起勇气问:“雪乔姐姐,我……我可以问一下……你的真名吗?”

    王若芙摇摇头,“我是获了罪才从神都被赶出来的,名姓差不多已成禁词了,你何必追问呢?”

    “真的不能告诉我吗?”时鹤低头,很失落。

    王若芙寻了个最委婉的说法:“日后有机会的话。”

    时鹤也听得出这是拒绝——雪乔从来不吝于婉转拒绝他。

    他抬头,看着她温和疏离的侧脸,忽地失了声。

    他想说那夜他看见了一个人,一个执剑的、神仙模样的男子。

    他想问你们认识吗?他是何人?是不是就是那个……与你成婚又离绝两次的人?那些时家一辈子也用不完的金银财宝,是不是就是那个人送的?

    可是雪乔看上去实在太疏离了,她好像和这个偏僻安静的小城格格不入。

    是啊,他们终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于是他最终什么也没问,静静地离开了。

    雪乔出来送他。

    一阵风过,时鹤听见银铃清响。

    他忽生出最后一点妄念,对雪乔道:“姐姐,这个铃铛可以送我吗?”

    王若芙顺着他眼神,望向木门边上,在风中飘摇的银铃。

    那是她从三径风来偷偷拿走的,惟一一件堪称“留恋”的东西。

    还是很久都听不到她的回音。时鹤想,也许他这一生,除了那些冷冰冰的金银,到底是无法在她这里得到一些旁的什么了。

    正当他要放弃的时候,却忽然听得风中传来缥缈的声音:

    “可以。”

    时鹤疑心自己听错,回头看,雪地里一身素白长裘的单薄影子,仿佛是寒冬里垂死的蝶,那样清丽,又那样空灵。

    这身素裘,从前没见她穿过,在她身上显得有些宽大。

    她踮起脚,将那只小小的银铃摘了下来,递给他。

    时鹤愣愣的,双手接过来。

    铃铛还带着霜雪的气息,在掌心里融化出一滩水。

    他忽然觉得,这样就很好。

    她是迟早要远飞的蝶,他……大概只能是困于一寸掌心的银铃。

    毕竟各有天地。

    腊月初一,神苍军营,长风猎猎。

    林世镜换下了演兵时的轻甲披风,一身暗紫色长裘,远远看去,还像是从前潇洒写意的那个少年状元。

    王若芙仍戴着帷帽,偶有朔风拂起遮面的白帘,众人也都默契地装作没看清她的脸。

    之前见过的卫枢上前来,朝她打揖,道:“姑娘,我也是文人出身,十年前便读过您的文章,因而实在钦佩您。此次姑娘义举,卫枢感佩不已,但愿姑娘一路顺风,早日归乡。神苍军……都在等您。我们都相信您。”

    “相信”二字一出,王若芙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戳了一下,她鼻尖微酸,朝卫枢回了一礼:

    “诸位既相信我,我定竭尽全力,绝不辜负众人之期。”

    王若芙上马之前,林世镜借广袖遮掩握住她的手,在她掌心里塞了个冰凉的物件。

    抚着那物件熟悉的纹路,王若芙微怔。

    她摊开掌心,是一枚长命锁,用金色细链子穿起来、刻着“诒尔多福”的长命锁。

    与她早年赠给他的那枚,是一对。

    “若蔷怀孕后,我想给她孩子打一副长命锁。”林世镜轻声道,“突然就想到,你好像还没有一枚属于自己的长命锁。”

    王若芙将那枚和田玉长命锁握在掌心里,与林世镜四目相接。

    她心里很软、很软地塌陷下去。

    “林世镜。”王若芙带着鼻音唤道。

    “嗯。”

    “等我回来,再成一次婚吧。”

    第一回离绝匆促潦草,第二回离绝身不由己。

    但她相信,总会有一切阻碍都被移开的那一天。

    老师说的对。林世镜,其实也是王若芙行路的意义之一。他是上天补偿给她的礼物,是她终此两生的世外桃源。

    林世镜眉目舒展,清如松风,朗若山月。

    “好。”他亲手为她系上刻着“诒尔多福”的长命锁,“我等你回来。”

    马蹄声远去,素白长裘的影子在草原绿水间渐渐凝成一痕雪点。

    林世镜遥遥目送她。

    -

    腊月,神都所有人正为除夕奔忙。

    如今,洛阳城中家家夜不闭户,人人都说,今上登基十三年,日子一年比一年好了。

    先说南边,四年前宣威大将军林世镜复明,率领神济军横扫南海,两年时间打得南海毫无还手之力,到现在连十分之一都没缓过来。

    宣威大将军这一出山,至少可保南海关几十年安宁。

    北边更是足够彪炳史册的千秋功绩,先是靖宁大将军楼凌率神光军打过姑藏山、勒马燕然脚下。

    靖宁战死后,又有安国长公主萧令佩迅速补位,政务、军务双管齐下,归化民心,将大将军打下的九百里江山牢牢纳入国朝版图,任他乌丸人翻了天,也再难踏进燕然以东一步。

    东北边境,丹国东胡人崛起的苗头,被圣上与宣威大将军以雷霆之势掐死在襁褓中。三个月的时间,林世镜极速整编神苍军,自此神苍军为延恩关建起一道铜墙铁壁。

    再拉回神都,庆康甘露年间,由于先帝钻营权术留下的沉疴,被先天官王若芙、地官齐再思一一清扫。

    因各地“兰台报”的开设,帝王的耳目延伸到了上下千年最长、最远之处。

    今上借“兰台报”广开言路,清除各地积弊与隐患。无论多偏远,但凡“兰台”力所能及,“民声”必能上达天听。

    崇武年间,乃是国朝六十余年最灿烂的一朝。

    堪称群星闪耀。

    太极宫,千秋殿。

    地官尚书齐策踏过三十三汉白玉阶,在内侍监带领下走入这间愈发肃穆森严的殿宇。

    他俯首下拜,余光只瞟见足够照耀万世的粲然灯火。

    “臣齐再思,叩见圣上,圣上万岁。”

    “齐卿免礼。”

    齐策垂首恭敬立于一边,静候圣上示下。

    “此次唤你来,是因栖池上了一封新的奏表。”

    萧颂一身苍色龙袍,外罩墨绒大氅,沉声道:“他预备北拓边境线至秀阳岭,奏请朕命地官提高军资军费预算。”

    齐策眉心一跳,却不算太惊讶。

    东北边境的情况他是知道的。

    国朝建立还不算太久,彼时庄国夫人死得太早,后来国朝因治理不善陆陆续续丢了些疆土,东北边境便是如此。

    也是因此,延恩关的位置才如此不利。

    林世镜表面儒将风范,骨子里把王若芙那股决绝学了十成十。

    他迟早是北拓疆土的。就像当年凶名远扬乌丸王都的楼凌一样。

    萧颂不等他看完奏疏,当即道:“朕给你五日时间,拟好后送入千秋殿。”

    齐策瞬间领会萧颂深意——

    这位圣主明君,意在天下归心。

    他凛了神色,拱手道:“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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