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炸后产生的烟雾逐渐散去,刺激性气味仍弥漫在整座城镇,或者说是废墟之中。

    询问过后得知男孩叫亨利克,在维隆的没有其他亲人,唯一的姑母在华沙。

    沿路走下去,仅剩四分之一的教堂处聚集几十个城镇居民,活下来的大多是中年男性,深灰色大衣皱皱巴巴,皲裂的双手满是干涸的血迹,阴霾笼罩着在场的每个人。

    程舒只能听懂部分内容,但她大致知道是在商讨如何埋葬遇害者。

    估算时间大概是下午17时,除了极少重伤有得救的被送去医院,其他人都在默不作声地寻找尸首。素白的布不够就用各种床单遮盖,没有邻里辨认就翻找证件或者其他,绝大多数死难者都无法确认姓名。

    二战以前波兰义务教育普及率不高,能写两句波兰语的程舒协助记录,右手在机械性重复,她想起有篇报道提过德军占领维隆的时候,一万六千左右的居民只剩几百人。

    天蒙蒙亮,程舒再次和约瑟夫碰头,两个人从昨天起都在帮忙,亨利克跟几个孩子窝在教堂角落睡觉。

    “你接下来怎么打算?”约瑟夫连续搜寻十几个小时,只稍显疲惫,“我是说你证件补全前,要去哪?波兰还有认识的人吗?”

    通宵一宿让程舒完全不犯困,她开始琢磨约瑟夫为什么会在维隆,从见面起他没提过半句有关探亲的话题,再加上符合服兵役的年龄、过强的身体素质,是否可以假设,他是个军人,并且很可能在维隆或者附近有调查任务之类的。

    “我想找地方打工”,程舒得先解决生存问题,她想知道约瑟夫能不能提供什么建议,“我在这没其他认识的人了,去哪也不知道。”

    “波兰接下来可能有点乱”,思虑再三的约瑟夫说道,“我想送亨利克去找他姑母,如果你愿意可以跟我们一起走,补证件、找地方住在华沙应该更方便,我大概可以帮你找个文职类工作,不过是暂时的。”

    这是什么?是国际友人呐!程舒点头如捣蒜,华沙虽然有危险,但她知道时间点,总有办法避开。其他地方她基本没印象,万一撞上哪屠村,自己的小命就彻底交代在波兰。

    “谢谢你,约瑟夫,希望不会太麻烦你,不过我们怎么去华沙?”预估轰炸华沙还有两个星期多,程舒想只要不踩点到应该没事,到时候她机灵点躲防空洞或者提早离开都可以。

    “搭辆车走,一天之内能到”,约瑟夫神色微有松动,“我们去找亨利克。”

    跟上去的程舒后知后觉,是不是太赶了?

    映入眼帘的建筑主要是巴洛克式风格,极具立体感和层次感,穿插式的曲面与椭圆形的空间随处可见,庄重而富有活力。

    单栋两层的小洋房,外墙选用某种花岗岩质感的乳白色涂料,下方镶有一米高的灰色搭砖。

    约瑟夫家里只有位年长的叔父托马斯,灰色毛衣套棕色针织衫,着装朴素,体态偏臃肿,棕发后疏,额头宽阔,下巴稍圆润。

    单外貌而言,老人无疑是和蔼可亲的,但充满审视意味的眼神让程舒感觉这位叔父性格大概属于严谨一类。

    礼貌打声招呼,程舒和亨利克获得共进晚餐的邀请。

    被端上桌的是酸菜炖肉、风味牛肚汤和麦米面包,整体口味偏淡。饿了近两天的程舒,不说狼吞虎咽,也是风云残卷,抽空看两眼约瑟夫,不遑多让。

    看两个年轻人和半大的小孩吃的相当投入,托马斯笑意逐渐浮现,对来客热情起来。

    “程小姐,来自中国”,打开话匣子的托马斯介绍过自己国家,开始询问程舒,“饮食方面会有不习惯吗?”

    “还好,口味相差不算大”,程舒有种在进行口语考试的即视感,“而且听您刚才的描述,波兰的炖菜做法其实和我们很接近。”

    “那就好”,兴致正高的托马斯又问起其他问题,“还不知道程小姐是独自出国留学?还是访问亲友?”

    有点汗流浃背的程舒,只能现编。

    “本来是去伦敦见我哥,顺带看那边学校怎么样的”,左右英国那后面要被炸,程舒想着可以死无对证,“但我到波兰没两天,紧急电报让我在这待半个月再去,现在看来是走不掉。证件、现金没了,我想找份工作先做,等攒到钱联系家里人再做打算。”

    联系是绝对联系不上的,怎么搞到证件才是要紧的,理不出头绪的程舒想将问题往后推。

    “程小姐,你会算术吗?”托马斯似乎想到什么,“也许你可以做两个月家庭教师。”

    “会”,程舒连忙应声,就她过往基础教育学到的数学,想不会都难。

    督到喝水的约瑟夫,托马斯像是方才发觉他还在。

    “你得上去打扫一下住的房间”,托马斯一拍脑门,“二楼我现在基本不上去。”

    约瑟夫颔首,脱下的外套随手搭在沙发,衬衫长袖向上折叠,露出结实有力的手臂。

    看两眼的程舒感官上受到力量美的冲击,思维跳脱到别的方向,约瑟夫一拳能打死她吧。

    “我也去”,程舒觉得自己在这坐着聊天不大好,她准备起身,“老先生?”

    托马斯看向约瑟夫,犹疑半晌,转过头对程舒说道,“那好,约瑟夫打扫估计没程小姐干净,你住靠窗那间客房,自己清理也好。”

    无奈耸肩的约瑟夫回了句类似方言的波兰语,三步并两步上楼去。

    踏上老旧的木质楼梯,程舒突然有种穿越被具象化的感觉,她所走的每一步都夹杂在历史的洪流中。

    客房的家具都盖上了防尘布,说实在话,是没什么需要打扫的,抹布擦过一遍,冲洗的水都不怎么脏……双手还是有点起皱,走神的程舒发觉眼前的流水中断。

    “程舒?”咬字清晰过头的约瑟夫,手上拿着一支软膏,“这是抹细小擦伤的药,你可以睡前涂。”

    “谢谢”,程舒笑起来,眉眼弯弯。

    约瑟夫神色微滞,眼捷低垂,转移的视线停在程舒摊开的右手上。

    感觉约瑟夫还有话说,接过药的程舒没有离开。

    “你手心的薄茧是搬砖块那会磨出来的?”约瑟夫貌似不经意提一句。

    “好像是”,程舒手指稍弯,感觉这称为水泡更合适,“应该是因为在家没干过什么活。”

    “你为什么会想到打工?”约瑟夫直视程舒的眼睛,“明明想办法通讯,让家里人尽快汇款,才该是你这种富家小姐的思维,不是吗?”

    原来在这等她,程舒有点摸不准约瑟夫是什么意思。

    “……他们想让我回去嫁人”,神情忧郁的程舒正在发挥毕生演技,她突然想到约瑟夫会不会认为自己是间谍之类的情报工作者,也许她应该表现的任性点,“但我不想回去和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结婚,凭什么我哥能在伦敦读书?!我就只能嫁人?!难道没有他们给的钱、身份,我就活不下了?我又不比我哥笨,他能上的学校我也能,找工作赚钱,我总有路可以走……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我现在就走,你帮的忙我会记住的,等我挣到钱再来还你。”

    转身就走的程舒下楼没两步,被约瑟夫拉住,她回过头看湖绿色的眼瞳充满歉意。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约瑟夫话没说两句,被打断。

    “那你是什么意思?!”楼下的托马斯吼道,“我怎么有你这样的侄子?!处处逼问人家小姑娘做什么?!”

    “不要理他,程小姐你上去休息”,托马斯的声调降下来,“我们有事明天再说,现在太晚了,你出去不安全,我想你不会让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在屋子里为你担忧。”

    程舒看向托马斯,深感愧疚,她真不是个东西。

    “抱歉”,约瑟夫松开手,“现在时局紧张,我有点过度敏感,你能先留下来吗?明天早上我会给你一个解释。”

    站在原地没有动的程舒也不知道接下来怎么演,径直上去?还是再装一会?

    下至同一台阶的约瑟夫伸出手。

    “……抱歉,是我太任性了”,程舒低下头,搭上约瑟夫伸出的手。

    简单洗漱过后,程舒倒头就睡。

    影影绰绰的光线洒落,眼捷轻颤的程舒,缓慢睁开眼,是完全陌生的环境。侧过头,白色蕾丝窗纱随风摇曳,她想起来昨晚似乎没关窗。

    长发散乱在肩侧,双手扶在窗沿,程舒向远处眺望,晴空万里,云淡风轻,同错落有致的建筑布局构成只存在明信片中的异域风景……这是座即将毁灭的城市,她垂下眼帘,与一双碧蓝色的眼睛对视,清晨的光给人某种浅而透的视觉效果,让她无端联想到倒映天空的茶卡盐湖,澄澈而纯净。

    稍显怔愣的男人嘴角勾起,打趣的意味溢于言表,程舒将窗关上,还有一大堆麻烦等着她解决。

    除去外套里的相机,她只有戴的纯金吊坠能换点钱,昨天脑子不清醒,她没想到一个问题,在往后很长一段时间华沙是食物短缺的,至少对平民来说是这样,她得囤部分物资。

    有没有可能,现在物价已经开始涨?程舒拍自己的脑袋,真是进了水,不管哪进入战时状态,物价哄抬不是基操吗?离开?没证明、没钱,她去哪?有种走进死胡同的感觉。

    换好衣物的程舒打开房门,心不在焉往前走,差点撞到约瑟夫。

    “抱歉”,像是提前等在门口的约瑟夫出声,“我见到你就起疑,没想到你是……离家出走,不想被发现。”

    虽说程舒烦恼的不是什么离家出走的问题,但失魂落魄的样子凑巧让约瑟夫坚信这点。

    “街道办的简单身份证明”,约瑟夫取出一张纸,“能应付临时出行、检查之类的,你可以暂时住这,直到你想明白接下来怎么做。”

    程舒不可置信,她这是遇上什么真有背景的权贵家庭?

    “……这是买的”,大概是程舒的眼神过于直白,领会到意思的约瑟夫解释一句,“我等你以后挣到钱还我。”

    “约瑟夫,谢谢你”,程舒郑重其事承诺道,“我以后一定还你。”

    约瑟夫准备离开,被程舒拉住衣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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