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回去,冯真真冻得浑浑噩噩,小病一场。

    待她彻底痊愈,已到了宫宴当天,阖宫又开始忙碌起来。

    由绛丹领着一支小队,手持长枪,腰佩利剑,全副武装在坤宁宫墙外巡逻,每一步都踏出金属相碰铿锵的声音。

    因着锦衣卫上次闹出的风波,今日宫宴,坤宁宫的戒备格外森严。

    为了不误时辰,翠玉绿珠各立一边,为她梳妆盘发,古色古香的宫殿一时就像现代影楼的化妆间一样。

    再次穿上成套的东珠碧玉红珊瑚,冯真真反而恍惚,对眼前的一切没了实感。

    【宿主,魏怀安一派有异动,今夜宴上需谨慎行事】

    系统重新上线后没有主动提及昨夜掉线的事,想来它不会希望让宿主觉得自己是个不靠谱的统子。

    而它那早就知道一切的宿主本人正心虚地偷瞄着。

    可怜的系统被它那变态领导修理得更惨了,像个被打满补丁的生绣铁皮球。

    一看就是查不出世界bug,卸它出气呢。

    同是天涯沦落人。

    在变态手下讨生活,惨啊。

    冯真真饱含同情地移开视线,不紧不慢含了一颗盐渍梅子,默念着两个字:

    宫宴,宫宴。

    记忆中,江慎殊好像是对她说过——

    “过几日的宫宴,会很有趣的,不过要小心别被杀死了。”

    这话说得轻巧,她当时没放在心上,现在想来说的就是男主“异动”这件事了。

    他知道的远比她想象中的多。

    江慎殊,敏锐地可怕。

    可惜是个变态,还喜欢打哑谜,看别人送死。

    所以,她非要被杀死不可的理由是什么?

    最好别让她知道!

    *

    一封精致华美的花笺幽灵般凭空置于镇国公府书房。

    “国公大人……来信了。”

    冯侓山面色铁青地接过信笺。

    他身长八尺,生得阔面重颐,威风凛凛,而现在宽大粗糙的掌心里静静躺着那封隐隐泛着幽香的信,说不出的滑稽。

    镇国公冷哼一声,屏退外人,将信笺扔给身旁的儿子:“你来。”

    冯忠贤捏起这张浮夸的纸,面带揶揄:“哟,好雅致啊。”

    气得他爹抬脚就踢:“上面写的什么,念!”

    “不闹了,我念,我念。”冯忠贤敛起心神。

    “近来各州暴乱频发,愈演愈烈。如此震荡,想必镇国公府也略有耳闻。”

    “民间近来谣言四起,五年内□□不亡,天下必遭大灾。”

    “吾已用御史全族之命,换得了一个证明自己价值的机会。为表忠心,今夜宫宴戌时御湖畔,吾将以真面示冯公。”

    ……

    “不出五年,吾必手刃□□,报仇雪恨,再助公登上那本就属于冯家的高座。”

    一纸断头信念到了头,房内针落可闻。

    冯忠贤最先耐不住,掌心收紧将薄薄的信纸捏成一团:“此人绝不可用,这番大话念出去有几个人能信?”

    “忠贤,你信吗?”冯侓山抿一口茶,反问道。

    “儿子自然不信。”冯忠贤脱口而出,语气坚定,“此人,绝不可用。”

    “呵呵呵……哈哈哈!”冯侓山仰天大笑起来,起身拍拍他的肩,“说得好。”

    随即面色沉下来,语调一转:“但他的话,我信一半。”

    本就属于冯家的高座?

    这样说并不准确,却也不是一派胡言。

    江家造反夺得的天下,一半是他跟着打下来的。这皇位,他冯侓山争上一争又何妨。

    谁知江肃那疯子竟选择割让数十座城池,向虞国投诚……

    想吞狼驱虎,却是与虎谋皮。

    可笑他的江兄,聪明一世,昏庸一时,与狈为友,恶狼终被当狗欺。

    大乾始终被虞国掣肘,局势搅得天翻地覆。

    江家三子,江一江二相斗,双双死于非命。

    至于江三,则被送去虞国为质,受辱多年,最终以雷霆手段血洗虞国,一如他父亲江肃当年血洗大魏皇室一般……

    然后,江三即位。

    他舍弃旧名,化用在虞国为质时的小名儿,取了个新名:江慎殊。

    就这样,江家江山的统治者从一个昏君变成一个暴君,至今已三年,人间早已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御史一族惨死,权利微妙的平衡点被打破了,如今已是朝廷暗流涌动。

    这也更加证实了,江三是个不计任何代价,只凭喜好做事的疯子。

    冯侓山眉间见了沉郁,眼底闪着绿光。

    天时地利人和,此时不反,更待何时?

    而这场宫宴,将会是一切的转折点。

    金钟铛铛铛响了九下,吉时已到,宫门大开。

    各位受邀的肱骨重臣携家眷陆续入宫参宴。

    参宴名额一年只这十个,比王母娘娘蟠桃会还稀少。

    满朝文武虎视眈眈,一番龙争虎斗后,也就只剩这十位大臣有资格参宴。

    因此算上他们携带的两三家眷,入宫的人数也甚少。

    其中最瞩目的,当属冯家的车马。

    想想去岁年节时,冯侓山还在边境打仗呢,而长子冯忠贤或冯家旁支就显得有些不够分量了,因此冯家竟无一人出席。

    而今岁已然不同往日了。

    冯侓山打了胜仗回到京城,冯忠贤也展现出过人的天资,被提拔为中郎将。

    如今御史一族没了,自然空得出一个位置给冯忠贤坐。

    这十个位置,便让冯家占了两个。

    谁都没料到,权利失衡之下,填补权利中枢空位的竟还是冯家。

    此时局势混沌,又逐渐分明了。

    *

    冯家车马内

    “我要去坤宁宫找阿姐,才不要和兄长同行。”

    冯淑君今日一身碧青色齐胸糯裙,柔软乌黑的头发梳成两个可爱的花苞 ,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就算面无表情也招人得紧。

    众臣入宫后要先去宣室殿找皇帝“签到”,在晚宴正式开始前留足了很长一段时间完成这项工作。

    而家眷则可以在这段时间里相对自由的活动。

    冯家去一个冯侓山便好,冯忠贤就要留下来照顾幼妹,毕竟冯夫人依然称病不出。

    可是冯淑君却嫌弃兄长。

    和他在一起,就没法进后宫见阿姐了。

    于是她一路臭着脸,好说歹说,总算让冯侓山松口,允她先一步到坤宁宫。

    “就算有令牌在手,也不得没了规矩,跟着领路的宫侍,别乱跑……”冯侓山絮絮叨叨地嘱咐着。

    冯淑君心不在焉,随意点点头。

    日头渐渐西垂,艳色霞光映在白茫茫的雪地上,天地皆是金碧辉煌。

    冯淑君停下步子,站在一颗山茶花树下。

    寒风萧瑟的深冬之际,山茶花便凌霜傲寒绽放,花团锦簇,欲共晓霞争色。

    她记得,冯婉贞最喜这样烂红如火的花。

    可是父亲总说,和坚贞傲骨的梅花相比,耐冬倒显得艳俗了……

    父亲的话又算得了什么?

    如果可以,冯淑君恨不得把姐姐喜欢的东西全部送到她眼前。

    想到这里,她便弯唇笑了笑,而后仰头看了看面前的山茶花树,红如胭脂,当真开得漂亮。

    她一眼就看中了枝头那株开得最漂亮的,伸长了手想去摘。

    奈何十二岁的姑娘身量太小,离枝头还有一大截儿距离。

    够不着呢。

    冯淑君盛眉懊恼,可性子使然,越是摘不到,越想弄到手。

    正当她踮着脚尖准备奋力一跃之时,身后忽然伸出一只手臂,略略抬起,便轻轻松松替她将开在枝头那株最美的花摘了下来,递到她的面前。

    冯淑君愣愣的望着近在咫尺的花枝。

    山茶花娇艳,这手也是修长匀称相当好看。

    冯淑君忙转过身子,见立在面前身量清瘦的少年,直愣愣的朝着他的脸看了许久。

    一阵微风拂过她的绿色裙衫,扬起她柔软的发丝,恍惚间像是回到了一个春雨蒙蒙的傍晚,荷塘边杨柳随风摇摆。

    在艳丽的山茶花树下,美丽的少女偶遇了一位貌若观音的少年

    才子佳人,一见钟情,倾诉衷肠……本来应该是这样的故事才对。

    “我不要。”冯淑君戒备地朝后面退了两步,稚气未脱的声音一出,随行的宫侍很快反应过来。

    “魏司正,这位是冯家二小姐,正要去往坤宁宫。”

    宫侍显然认得,眼前这太监便是司礼监那位有名的司正。

    原因无他,脸好看。

    魏怀安微微点头,声音亲润如玉:“小姐莫怪,是咱家唐突了。”

    冯淑君并未看向他的眼睛,却感觉得到,对方正用那双幽黑如墨,宛若深潭的双眼,静静的盯着她,登时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这个太监给人的感觉不太对劲,有点邪。

    可对方的举止挑不出错来她也不能失了礼数。

    冯淑君的态度放温和了一些,一双眼睛含着浅浅的笑意,冲他颌首示意。

    而后她又朝着坤宁宫的方向扭过头,向宫侍道:“走罢,娘娘该等急了。”

    待走远了几步,冯淑君又鬼使神差地转身回去看。

    魏怀安背对她,仍静静立在原地,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手中握着的花枝上,一整朵山茶花跌落于雪地里,决然的姿态,更让人怜惜。

    山茶,耐冬,又名断头。

    冯淑君不再看他,继续走着自己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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