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因为刚下班,他依旧西装革履,不似在家中那般穿着随意,只是领口的扣子解开一颗,领子向两边撇开,两段锁骨藏在阴影处若隐若现。

    他靠近了,眼睛瞥过她对面站着的那个男生,将对方怔愣无措的姿态尽收眼底,不过一眼便掠过,问她:“怎么不接电话?”

    “电话?”她摁亮手机,微信消息框亮着小红点,显示着一分钟前的未接来电,“静音了,没看见。”

    “在外面玩完了?”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嗓音也淡,垂着眼看她时余光倏地碰到她手指上缠着的那抹棕色,一顿,“手怎么了?”

    闻言,程拾醒低下头,瞧了眼,答:“不小心擦到了。”

    “消毒没?”

    “用不着,只是擦了下。”难得她今天心情不错,又回答了他的第一个问题,“是结束了。”

    蒋冬至低睨着她手上的创可贴,片刻后移开视线,道:“那就该走了。”

    谈祝霄听着两个人说话,闻言忙道:“那下次见。”

    “下次见。”她同人道完别,才跟着蒋冬至上了车。

    车门被“砰”一声合上,程拾醒打开手机相机,检查了下妆容——今天用的粉底是品牌方送来的试用,如果持久度不错,她打算接下这家的广。

    蒋冬至拧动车钥匙,发动了车子,听见身侧她问:“是去老地方吗?”

    老地方是指附近的一家连锁烤肉店,在临霞时二人就常去这家连锁店吃烤肉。闹得再凶再狠,蒋冬至说他买单,她就气呼呼地跟着去了,两个人头对头闷声开吃,能一个字都不跟对方说。

    蒋冬至应声,转动方向盘。

    车子倒出,他扫过后视镜,有道身影依旧站在商场门口,目送着他们所在的方向。

    他踩下油门,那道身影终于越来越远,直至拐弯后,彻底消失在后视镜中,蒋冬至终于不动声色收回眼。

    程拾醒检查完妆容,很满意,无暗沉无卡粉无斑驳,算了下时间,一共持妆六个小时,这个广能接。

    于是,她打开手机,准备给品牌方答复,正巧撞上范茹画给她发消息。

    女娲神作:【怎么个事啊?不是说没兴趣没联系了吗?】

    Puhpowee:【如你所见。】

    女娲神作:【他对你有意思。】

    Puhpowee:【我知道,所以我才感兴趣。】

    女娲神作:【?啥意思?】

    Puhpowee:【我喜欢耍点心机,但不多的人。】

    范茹画没再回复,估计是专心干饭去了。

    程拾醒手肘搭在车窗旁,手指托着下巴。食指上缠绕的那片创可贴,粗粝的,抵在下巴边缘。

    她盯着微信页面,大拇指指腹有意无意摩擦胶布,若有所思,隔了会儿,放下手,指尖往下划,不知划了多久,终于翻到沉到最底下的谈祝霄。

    她给他发消息。

    Puhpowee:【谢谢你的创可贴。】

    对面几乎是秒回。

    谈祝霄:【不客气。】

    谈祝霄:【对了,一直想问,你的微信名是什么意思?这个单词似乎不是英文,搜不到含义。】

    程拾醒瞧着他发来的消息,若有似无弯了下唇角。

    Puhpowee:【让蘑菇一夜之间破土而出的力量。】

    Puhpowee:【是一支北美印第安部落的语言。】

    “到了。”耳畔,蒋冬至出了声,车安稳停下,紧接着是安全带解开的“啪嗒”声。程拾醒摁灭了手机,扭头往窗外一看,烤肉店的门匾在落日下金灿灿。

    她哦了下,跟着下了车。

    蒋冬至那位大学同学名叫陈琪梦,这次来广吴主要是去大学做讲座,二人到时,陈琪梦刚刚在烤肉店坐下,穿了件最简单不过的白衬衣牛仔裤,长发在脑后低低绑起个马尾,鼻梁上架着细框眼镜,瞥见他们,挥了挥手。

    “琪梦姐。”程拾醒在她对面落座,乖巧地喊了声。

    “好久不见。”陈琪梦应了声,双眼弯弯,夸赞她,“妹妹真是越来越漂亮了。”

    炭火和菜都上得快,烤盘之上,热气松散,鲜肉片卷曲,泛着油光滋滋作响。店内生意很好,正值晚餐时间,眼下几乎满座,轻快的音乐背景音被嘈杂的聊天声淹没。

    “李钟辉都要结婚了,弟弟妹妹也都长大了,你说时间过得也真快。”陈琪梦有一搭聊着天,用夹子将烤盘上的肉翻了个面,见熟得差不多了,夹了片羊肉到程拾醒盘子里,“妹妹吃。”

    程拾醒不动声色蹙了下眉。

    “看到李夏前两天发的朋友圈了。”蒋冬至随意应了声,低眼瞥过她,十分自然地将她盘子里的羊肉片夹走了。

    陈琪梦愣了下:“哎?”

    蒋冬至道:“她不吃羊肉。”

    “啊——这样。”陈琪梦点点头,又继续接着方才的话题聊下去,感慨,“你说那么多年,我们队里就差你还一直单身了。”

    “没遇见喜欢的人。”

    “……”

    程拾醒由于要保持身材,吃的一直不算多,是三个人里头最先放下筷子的那个,撑着下巴听着聊天,偶尔接陈琪梦几句话。

    待她点开手机看了眼时间,才瞧见谈祝霄半个小时前回复她的微信。

    谈祝霄:【很适合你。】

    她勾唇,放下了抵着脸的手。

    “那你眼光还真是高,你跟我说说,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我帮你介绍。”

    “我发现你恋爱之后,就特别喜欢劝人谈,这属于什么心理?”蒋冬至往杯子里添了点水,听上去似乎对她口中的话题毫无兴趣,“你不如给我介绍点业务。”

    Puhpowee:【为什么这么说?】

    相隔半个小时,几乎是消息发出去的下一秒钟,顶上便弹出“对方正在输入中”,她耐心地等了有一会儿,对方的回复才姗姗来迟。

    谈祝霄:【因为感觉,你是个很有生命力的人。】

    Puhpowee:【在你心里,有生命力的人多吗?】

    谈祝霄:【在我心里?】

    Puhpowee:【嗯,想判断一下这句话在你这里算不算是个特别的评价。】

    “好吧……话说这么久没见,感觉你脾气也比之前好点了,真是年纪大了变成熟了。”

    “我以前脾气很差?”

    “也不是说差啦……你还记不记得大学有次,我U盘落你这儿了,跟李钟辉两个人来你家拿,你住的楼连个电梯都没有,楼梯给我俩爬得累半死,就想进来喝口水再走,结果别提水了,防盗门的门槛你都不让我俩踏进去一步,跟禁地似的。我说那我不进来,你家有一次性杯子吗或者不用的杯子,给我倒点水,我真的快渴死了。然后你给我微信转了10块钱,说楼下有便利店。”现在提起来,陈琪梦还觉得有点无语的好笑。

    “抱歉,我不太喜欢别人进我家。”

    “倒也用不着道歉,每个人想法不同。只是李钟辉当时还挺伤心的,他说他觉得和你是朋友,但你站在家门口那姿态整得跟我俩是瘟疫一样,后来知道你对所有人都这样,只是单纯介意这件事,不是介意我俩,他心里才舒服了。”

    聊天声有一搭没一搭滑入耳,程拾醒敲击键盘的动作缓慢了下来。

    屏幕里的消息还在跳动。

    谈祝霄:【……不多。】

    谈祝霄:【很少。】

    面前的餐盘上突然多出一片牛肉,身侧蒋冬至的嗓音淡淡响起:“别老抱着手机。”

    “妹妹是不是谈恋爱了?老低着头看手机。”陈琪梦看着她直笑。

    他松开她盘子牛肉片的筷子一顿,很快又收回,偏过脸去看她,语气平平地问:“恋爱了?”

    “没。”

    一个暧昧对象罢了。

    程拾醒摁灭了屏幕,反扣在桌面上,微微一笑,将那片牛肉重新给他夹了回去,“我吃饱了,你吃吧。”

    “哎。”陈琪梦捧住脸,啧啧称叹,“看来真的是我谈恋爱后对这类话题变太敏感了。不过妹妹长得那么漂亮,性格也好,在学校肯定很受欢迎,有异性追你吗?”

    她点点头,也不避讳,漫不经心地回:“嗯。”

    “她年纪还小。”蒋冬至道。

    后半句他没有说出口——定不住心也正常。

    陈琪梦俨然会错了意:“不小,正好,学生时代的感情最单纯美好了。不像我们,眼里多是利益和精打细算,人都变沧桑了。妹妹这个年纪,谈一个踹一个都行,我们谈一个就得把结婚和未来考虑进去了。”

    “不结婚不考虑未来不行吗?”程拾醒倏地开了口,灯光一落,琥珀色的眼睛像琉璃,睁大了笑意盈盈看着陈琪梦,手指间还把玩着手机壳后粘着的支架,她看上去有些疑惑,“年纪增长了……谈一个分一个就不行了吗?”

    她声音轻轻的,陈琪梦有点没太听清:“你刚说什么?”

    她还未张口重复,服务员端着盘子走至桌面,小心放下,“打扰一下,各位这边的餐品已经上齐了,祝各位用餐愉快。”

    是碗冰沙,芒果切成丁点缀在白色冰沙旁,顶端是一片薄荷叶,边上搁了一小碗炼乳。

    见只配了两个勺子,陈琪梦扭头张望了会儿,挥手招呼服务员过来,“您好,可以再多拿个勺子吗?”

    “不用。”程拾醒舀了勺冰沙,冰凉渗过舌尖的皮肤,化进胃里,“我哥芒果过敏,我们吃就好。”

    陈琪梦先是愣了下,恍悟:“哦,怪不得。我看这家店点赞量最高的就是芒果冰沙,还想着你俩怎么没点呢。”

    顿顿,又说:“芒果那么好吃,太没口福了。没尝试过脱敏吗?”

    “脱不了。”程拾醒只尝了一口便放下了勺子,她不能吃太多,“稍微沾上点就全身起红疹。”

    陈琪梦摇摇头:“那还是算了,那得脱进抢救室了。”

    闻言,程拾醒手停住,忽而笑了声。

    还真进过。

    蒋冬至第一次吃到芒果是在他大二刚开学时,托暗恋程拾醒的男同学的福。

    那天他们照例吵完架,程拾醒胸口起伏,难平气愤,马尾一甩,怒气冲冲甩着手跑到了玄关处换鞋。

    他坐在沙发上翘着脚,冷嘲热讽,阴阳怪气:“又离家出走啊?你就只会这一招啊?”

    她憋着一口气,咆哮:“出去散心不行啊?我出个门你管得着吗?”

    说完,“砰”一声把门砸上了。

    门前脚刚关上,他后脚便坐不住了,冲到阳台上扒着栏杆往下看,远远瞧见个小姑娘,穿着身粉色的裙子,长发高束,从边上的柏油路往外走,走到一半忽而止住了步子,似乎有所感应,猛地扭回了头,眼睛抬高了直直望向六楼阳台上的他。

    距离太远,阳光又太烈,她似乎还有点不太确定,手挡着阳光眯着眼仔细辨认了下,在确定是他后,笑了下,然后冲他比了个中指。

    蒋冬至:“……”

    被活活气笑。

    他决心不跟她一般见识,叉着腰从阳台上回了客厅,屁股刚沾上沙发,又因为生气弹了起来,绕着茶几走了两圈,眼睛一瞟,突然落在了茶几上那个昨天放学她拿回家的芒果上。

    昨晚,刚才吼了他、冲他竖中指的那个人,拎着那个芒果回了家,在他问起后,拎着突然变成了双手端着,然后仰着下巴告诉他:“追我的人送的。唉,拒收了还送,真苦恼。你肯定没体会过这种烦恼吧,毕竟你脾气那么差,肯定没有喜欢你的人。”

    “谁追人送芒果?你自己编的吧?”蒋冬至不信,“还有,我什么时候脾气差?什么时候不招人喜欢了?我看明明就是你……”

    “我怎么样?”

    明明是你,脾气差、不招人喜欢……

    他们习惯用这种是非不分的方式互损,但是蒋冬至看着她得意的眼睛,说不出那几个字。

    脾气是炸了点,但好像是挺招人喜欢。没什么特别的原因,明明缺点一大堆,有什么好值得招人待见的?

    可能、大概、也许是因为她是程拾醒,一个向来没有前因后果的人。就像她闯进他的生活那样无厘头,她招人喜欢这点也没有什么原因可言。

    可他一点也不想承认这点,于是转了个话题:“程拾醒我告诉你,你现在的任务是好好学习,不要搞早恋那套,不然我告诉你班主任。”

    她自信地撩了下头发,无辜:“可是我没有办法阻止别人喜欢我呀。”

    嘚瑟。

    他就从她眼底看出这两个字。

    蒋冬至盯着那个芒果绕着茶几又走了两圈,最后腰一弯,拿起了那个芒果。

    这个芒果归他了,叫她在他面前那么嘚瑟。

    其实蒋冬至不喜欢吃水果,喜欢吃水果的人是程拾醒。

    他把芒果洗干净扒开皮,蹲在垃圾桶边上,面无表情地咬了口。

    说什么自己家种的包甜,他吃着分明一点也不甜,他嘴里全是愤怒的味道,愤怒促使他全身发痒。

    ……痒?

    蒋冬至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立即打开手机一照,相机里是一张几乎快要辨认不出的脸。

    “……”

    打完120,晕厥过去的前一秒,他想:怪不得小时候父母还在家里时从来没出现过芒果这个水果。

    接到电话的时候,程拾醒还在怒发冲冠地在街上游走,接完电话颤着腿火急火燎往医院赶。

    等赶到医院,人也抢救得差不多了。

    被护士推出来的时候红疹还没下去,程拾醒人都被吓傻了,那是她有意识以来第二次哭,第一次是因为小学四年级某次数学考试不小心睡着了结果考了82,向来要强的她接受不了这个成绩,半夜睡不着爬起来对着那张卷子通红着眼边哭边重新做了一遍,满分,这才安心睡下。

    这次是被蒋冬至吓哭的,他当时已经不太能认了,要不是他脖子上那颗痣,程拾醒都得怀疑一下这究竟是不是他。

    她抖着手指指着病床上那个人,抽噎着问:“请问……这个是巨人观吗?”

    护士:“……”

    还没来得及跟她解释,她被自己的想象吓得一下破防了,伤心得不得了:“蒋冬至,我再不跟你吵架了,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好不好?我承认你是我哥哥了行不行?我虽然经常骂你,可是……可是你不能丢下我一个人,我们俩相依为命那么久,我还要给你养老,其实我也没有那么讨厌你,其实我有把你当哥哥看的……”

    蒋冬至时常觉得程拾醒小时候真不是个东西。

    长大后……

    餐桌之上,他余光瞥过她的侧脸,唇角的笑意淡了下来。

    长大后,这个说跟他相依为命的人随时在准备离开这个家。

    他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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