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为打消钟惠霞怀疑,一连几日,岁穗在书院表现得愈发迟钝,起初先生们还会留心问她:“可听懂了?”

    岁穗搓了搓小手,小心翼翼道:“可否请先生再阐释一次?”

    老儒生们的胡须抖了抖,心照不宣地对她不再报以期望。

    右相嫡女在书院表现平平,甚至有些笨拙的事迹很快传遍长安。李管妇愈发心虚,除了送药膳时会出现,其他时候皆躲着她。

    直到窗前的罗汉松变成了黄金柏,李管妇才敢面对岁穗。

    李管妇是华阴郡人,被人牙子卖给了钟府,早年因做事妥帖、极懂主人眼色被钟惠霞器重,成了她的贴身丫鬟,随后同她一道入相府,最后成了相府后宅的三大管事之一。

    当她发现蓊郁的罗汉松忽地败落,不见任何光泽时,便已发现了端倪,偷偷拿起土壤闻了闻。

    一颗心顿时坠到谷底。

    一连多日主子都隐忍不发,她很快明白,小娘子在给她生路,给她选择的机会。

    屋内屏退其他仆从,李管妇匍匐在地,样子可怜之极,“小娘子,奴......”

    “我懂李管妇难处。”岁穗眸光温润,笑着打断她:“李管妇其实不想害我,但又做不出背主之事,是以这几日躲着我。”

    李管妇脸色苍白,声音颤抖,“奴......有愧小娘子信任。”

    “我不会告诉父亲。”岁穗单手托腮道:“我也不会让你背恩忘义,你只管照常送药膳,谁都当这事没发生过。”

    即便她把此事告到父亲那,也不会有任何改变,李管妇只会成为替罪羊,钟惠霞依然高枕无忧。

    放一个一无所知的人在身边,不如放一个知根知底的,至少李管妇不是真心想害她。

    她之前的善意确实得到了回报,虽然寸丝半栗,但足够在相府苟且活着。

    *

    与李管妇开诚布公后,岁穗觉得自在了很多,这个一进的院子总算是她的一方小天地。

    白日的文课,她会佯装困倦地趴在桌上睡觉,实则静静听讲,读书万卷,其义自见。

    到了晚上,因有李管妇打掩护,她会偷摸地看医书,研究唐律,姜维讲究以法治天下,可这律法只能约束平民百姓。

    有时候她会穿过甬道,去找钟铭问些特简单的问题,又或在书院中反复问钟铭一个问题。

    这日她照例趴在案几睡觉,长宁长公主的小女平阳小郡主迈着傲娇步伐走到她旁边,“你是子琅的未婚妻?”

    子琅是钟铭的表字。平阳小郡主则是昨日开始来书院上学,岁穗还记得她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听说右相嫡女笨得像只清远鸡。”

    岁穗打了哈欠,默默转了个头,继续装睡。

    “本郡主要同你公平竞争。”平阳小郡主戳了戳她背。

    岁穗:……?

    “子琅是我先看中的,他只能当本郡主的郡马爷!”

    刚刚还说公平竞争呢。

    岁穗眯起眼,伸了个懒腰,“小郡主找穗娘是为了何事?”

    平阳小郡主从未受过如此轻慢,愤怒指着岁穗,“姜岁穗,你故意的!”

    岁穗茫然眨巴眼,满眼写着“你说什么呀,我真不知道。”

    娇生惯养的小郡主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气汹汹地就要踢岁穗案几,三四个官宦家的小娘子忙拦住她。

    这几个小娘子本来围着岁穗打转,可见她太过蠢笨,便放弃了谄媚。

    明丽堂闹作一团,岁穗默默起身,走到廊下时顿时回头,巧笑倩兮道:“我要去找阿兄了,你要跟我一道吗?”

    平阳小郡主瞪圆了眼,伸出双手作势要去抓她脸。

    岁穗有时候很羡慕他们,他们可以毫无顾忌地发泄任何情绪,难过了找阿爷阿娘哭一场,开心了大肆炫耀,即使犯了错也有人在背后替他们撑场子。

    暮色氤氲,绚烂的余晖倾洒于长廊前,廊下一道孤寂的身影逆光而立,石榴色衫裙泻满斑驳落照。

    有时候,一个人,真的很难过。

    *

    除了上课,岁穗发现自己还得跟着钟惠霞四处参宴。

    宴会上的小郎君见着她乖巧可爱,会主动找她搭话,小娘子们因着小郡主的干系,不敢同她说话,除了一人——荣国公府裴家的裴羽然。

    虽然她总说些噎死人的话,可岁穗觉得无比真实。

    而岁穗结真正与她义结金兰,是在一个深秋。

    去往书院的善德堂需要穿过一处爬满枯藤蔓的假山,岁穗脚刚要踏进去,只听“呼”一声,一把匕首飞云掣电般越她耳畔,刺入前方假山。

    “别进去!”冰冷的女音在身后响起。

    岁穗正要回头,就被假山里猛冲出的一名披头散发的小郎君挟持住。

    冰凉的刀刃轻轻陷进脖颈,流出鲜红色血液,这是岁穗第二次直面死亡。

    “张缗玉,你杀了她也救不回你父亲,还会赔上自己命。”裴羽然声音轻颤,不再冷静。

    张缗玉道:“死有何惧。我就是要奸相的嫡女陪我上路。”

    岁穗努力回想起张缗玉面容,实在没什么印象。

    只听姜昆说过一嘴。

    张缗玉父亲原任万年县县令,生得玉树临风,得圣上夸赞,本以为要升迁,前几日却忽然犯事入狱。其母四处求人,还是没能保住张父,最终不愿充为官妓,悬梁自缢了。

    姜晟当时则道:“自作孽不可活,谁让他入学当天辱没大伯父。”

    想起前因后果,岁穗浑身发抖,姜维是真的小肚鸡肠、心狠手辣?

    只是张缗玉找错人了,钟铭才是他最得意的门生。

    她死在这里,姜维也不会眨下眼。

    岁穗舔了下干涩嘴唇,“我还未用晚膳,可以先用完膳再上路吗?”

    嗓音脆甜,眼眸黝黑干净。

    张缗玉微愣,姜维城府深沉、计谋远虑,可他女儿……有那么片刻他在怀疑岁穗到底是不是奸相所出。

    “你果真傻乎乎的,我都……”

    话落一半,半空中“嗖”地一声锐啸,一支箭疾电般激射而来,贯穿张缗玉右肩,匕首登时掉落。

    电光火石间,裴羽然毫不犹豫地扑向岁穗,两人齐齐倒下,双双滚进旁边的小水塘。

    岁穗被这一连串的变化砸得头晕眼花,溺闭感让她本能地扑腾挣扎,她自小生活在水乡,可她不会泗水。

    眼前景象愈发模糊,死亡的恐惧侵袭她全身,慢慢地她葱白的双手渐渐没了力气。

    “扑通。”“扑通。”又是急促的落水声。

    她做了一个梦,梦里黑黢黢的一片,浓郁的,是冰冷的死寂。只有路的尽头泛着微弱的黄光,渐渐的,那光抹光越来越来亮,一个少年郎逆着光,朝她走来。

    再次醒来时,岁穗的衣裙全身湿透,紧紧地贴在了身上,余光瞥见对面同样湿透的裴羽然,忽地她笑了笑,眸子愈发温柔。

    并非人人都如姜维冷漠。

    “果真傻乎乎的。”裴羽然见她笑,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若不是我六兄,你焉有命在!”

    岁穗看向远处人群中的少年,心中暖得好似烧了一个火炉,暖融融的。

    觉察到一抹灼热的视线,裴煦白漫不经心地回头,见岁穗还能笑,眼角微微抽了抽,复而像看怪物般又瞥了一眼。

    第一次,有人舍命救她,一次还是两个。

    “我以后也会救你们的。”岁穗抬头,望向裴羽然,眼睛雪亮。

    碧落黄泉,虽死不辞。

    我也会保护你们的。

    少女的誓言简单直白,却真挚无两。

    裴羽然恢复了一贯的冰冷,看着岁穗,再次确定这人不是一般傻。

    “我阿爷是掌河西、陇右、朔方和河东四方的节度使裴忠俭,一生未败一战,我以后也会当大将军,岂会沦落到你救。”

    裴羽然高傲地样子与裴煦白如出一辙,岁穗弯弯眉眼,“那我们可以成为姐妹吗?”

    对面女孩打了一个喷嚏,冷冷道:“随你。”

    那年那天,岁穗又有了要保护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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