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谁?你怎知我姓名?”

    鬼影停下横冲直撞,缓慢转身。

    屋内一盏灯火如豆大小,但鬼本是阴间之物,最喜黑暗,也将叫他名字那人看的清楚。

    是一绝色少女,青衣缥缈,乌丝如瀑,侧身坐在东边窗前的竹椅上,垂着眸。

    手里似是把玩念珠,细看不然,那是一串天青玉瑛攒成的手串。

    磨砺的嗓音蕴着疑惑,虽然才过去两年,但他一孤魂野鬼,已经太久没听人叫过他姓名了。

    事出有常必有妖。

    “你是来捉我的?”何陵桀桀而笑,“是了,听…听说他们先山上的道长捉怪…怪物,所以你设阵引我前来自投罗网,就是为了挫我骨扬我灰的。”

    想通前因后果,何陵全身警戒起来,凝结出的鬼力如薄烟飘起,护着其身,“我…我不会让……”

    话语戛然而止,戚岁和甚至能猜出他后面的半句话,是不会让她得逞的。

    这般宣言她听过太多次,正如这也不是她第一次见到吊死鬼。

    她和江赁吾云游修行多年,捉过的鬼有如过江之鲫。

    何陵和过往见过的自缢鬼一样,长舌悬于口外,白目无瞳。

    可又不尽相同,他的身形时隐时现,面容在两种形态跳转,另一面竟是皮肉退尽的骷髅头,不见牙槽,错乱参差的线脚缝连起两端的下颌支,极其诡异。

    眨眼功夫又是肉髑髅,长舌悬挂。

    长舌也别有洞天,不像以往她见过的那么灵活。

    何陵的长舌是会断裂的,因而他说话吃力又结巴,本来气势汹汹的宣战也被这断舌兀地终止。

    无舌时,骷颅现,线封喉。

    他捡起舌头,给自己接上,又恢复人样。

    一双白眼又盯着自己,虽无瞳,好像并不影响视物,不曾失明。

    “你不害怕?”

    他以这幅不人不鬼的模样示人,今日并非首次。

    常人皆是吓得屁滚尿流,梦魇缠身。

    就连他曾经路遇鬼魂,是一溺鬼,身形发白肿胀,面目难识,见了他都捧腹大笑。

    说何陵这双态是他见过最难看的,那些五马分尸的或是被凌迟剥皮的都没他面容诡谲,羡慕他瘆人神气之外更多还是同情。

    明眼鬼都看得出来他是为奸人所害,害死后还怕阴魂向地府告状,便用针线将其封闭。

    眼前这个柔弱少女非但敢正视他的模样,唇角浅弯,面色淡然,见他就如见了普通活人一般。

    戚岁和温柔一笑,“我怕呀。”

    少女声音清脆,说怕可是半分惧色都无,嘴上说的是怕,神色却像是在问你见我像是在怕的吗?

    何陵一恼,手上团出一握青色鬼火向戚岁和击去。

    说时急那时快,青火破空正要击中戚岁和,只见她掷出手中玉瑛,玉瑛迎鬼火而上。

    区区水玉,何陵暗笑不自量力,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但见青白相抵两力周旋,不过片刻,玉瑛手串焕出几道炽白光芒,银光漫延,照的夜室如临白昼,转眼就将鬼火击碎空中,碎琼迸射。

    偏偏玉瑛完好无损,悬在空中光色万变,幻化出一具形影,矫健落地。

    何陵定目还未看清,那物疾行而来,他反应不过,只觉重影轻重围绕其身。

    等他想要使力防御,竟是半分力气都无,低眼看去,身上横七竖八的缠着银丝,是束魂丝。

    再抬眼,始作俑者已回到那少女脚边,正慢条斯理地舔爪理毛,他这才看清它,竟是一只银灰狸奴。

    准确来说,并非寻常狸猫,因为它的肉掌偏大,耳尖耳簇长缀,最奇异的是它的头顶还生了一根犄角,角身淌着银色流光,有几分仙气。

    寄居玉石,会用束魂丝的异兽,非妖物即神物。

    “这是何物?”何陵左右摇晃,想挣脱这束缚,奈何他越是挣扎着银丝困得越紧。

    “它叫牵萝呢。”

    那异兽听见主人说自己名字,分外神气地扬起长尾跳到少女的腿上,侧过首用下颈蹭着少女。

    戚岁和抚摸着异兽柔软的脖颈,略责备的口吻道:“牵萝,你下手多重呀,给他绑成这样。”

    牵萝一听主人说这话,细声嘤嘤,好不委屈。

    戚岁和见何陵还在拼命挣扎,抚顺牵萝迭起的毛发,好意提醒,“别做无用功了,这个银丝是能嵌入鬼体的。”

    何陵自知这是彻底落入他手,认命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少女素手一挥,异兽消失,只余那玉瑛手串烁着灵力芒光。

    待她戴上皓腕,光色渐暗,再也看不出特殊之处。

    戚岁和摩挲着腕上手串的猫儿形状的玉石,轻声道:“何陵,我找你来不是可不是为了打打杀杀的。”

    何陵皱眉,讥讽道:“你该不会说你是要同我谈天说地的吧?”

    这本是讽语,哪想少女坦然承认,“果然是一代赌神,真真聪颖过人。”

    “不过确切来说,我是想同你打赌。”

    何陵身形一僵,怒声道:“我和你无冤无仇,你何必大费周章来捉弄我。村里的家畜都是我害的,你要除害就除,我和你没什么可说,也没什么可赌。”

    戚岁和并不恼,仍然柔声道:“何陵,我并非捉弄你,这些日也是契约上你收货的最后期限,那些牲畜本该是你收走。”

    何陵登时无言,脸上无太多异样,长舌无征兆的断落暴露其心境并不平静。

    他定定看着戚岁和,这个少女明明年纪尚小,粉颊的婴儿肥还未退,乳臭未干的年岁,心机何以如此沉稳,像是什么都在她掌控之中。

    她不光知道自己的名字,知道用烧他家诱他前来,就连当年他同乡亲们签订的契约内容都知晓,清楚自己想法和打算。

    何陵心力交瘁,叹道:“你究竟是谁?到底有目的?”

    “我是谁并不重要,我今天找你来确实是为了送你回你该去的地方。”戚岁和说:“你在人间逗留太久,虽说按契约这个时候是你收的最后一次,可是两年过去,早已是物是人非了,圈舍之中也换过不知多少轮,况且你收它们,又做到钱货两讫了吗?”

    何陵缄默半晌,仰面大笑,盯着戚岁和,恶狠狠道:“物是人非又如何,钱货真能两清?”

    “当初我…我念及手足亲情、乡族情分,拿…拿出银两,打点一切,带长乐村的人致富,可我到头来得到的是什么?做吊死鬼都难开口。”

    话音刚落,长舌应声掉落,戚岁和长袖一拂,何陵身上的束魂丝尽数隐去。

    何陵重获自由,髑髅的那双空洞像是看了她一眼,他躬身捡起舌头,再给自己装上,甫一装上,人形乍现双臂瞬间仿佛被折断,无力垂在身侧。

    戚岁和算是看清了何陵两相——吊死鬼是长舌白目有肉,可双手尽断,骷颅头则是长舌断去,双手却完好,两相重叠之际是至全时候,但是稍纵即逝,总归还是不能共存。

    何陵凄惨一笑,问:“你大概是知道我为何强留于世,不去酆都,不进阴曹,不入轮回的吧?”

    戚岁和低声道:“不舍人间的鬼大多是执念颇深,或爱之深或恨之切。”

    然爱者逗留最长不过几十载,待爱人离去自然跟随其后,恨者易被怨恨吞噬,堕入魔道,纵然仇家辞世,此恨亦是绵绵无期。

    后面这句戚岁和并未说出口。

    何陵似乎也不在乎她说什么,兀自陷入回忆,“那几日我把所有能求的人都求过了,昔日阿谀奉承的人同我把酒言欢的人转眼就变了模样,找冠冕堂皇的理由拒我,或者直接将我拒之门外。”

    “我那时还有六百多两积蓄,总不能让乡亲们血本无归,便想拿出一部分安定他们,虽然无法抵去所有损失,但也不至于大伤元气。”

    何陵为了将顺利话说完,语速极慢,“我和他们商量,除了何进,三弟和秀莲都说我想如何便如何,我素来了解何进,他心高气傲受不得苦,我想着爹娘临终的的话,这些年我想过辜负秀莲都不曾亏欠过他,哪知他利欲熏心,看我心意已决便约我喝酒促膝长谈,借机给我下药,还设计为我悬梁自挂。

    那酒我没喝太多,上白绫气还未绝我便醒了,他明明就那么看着,眼里本是心虚,可最后竟只有得逞的笑,直到将我彻底吊死。”

    他的声音颤着,可情绪鲜少,似控诉又似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你懂吗?我真是不懂,至死都不懂。”

    “不懂他为何杀我霸我家产还不够,挖我的尸将我的口封上,手折断。这样的畜生是我亲手带大的!”

    何陵捡起断舌,“还有那些村民,就拿这家来说,那刘二娘和秀莲是手帕交,秀莲将我家之事尽数告知,明明察觉到了我棺椁上的封条被人动过,可是他们胆小怕事,避而不谈,可怜我的秀莲看出不对劲,想为我查明真相却也没逃过他的魔爪,我回来拿走我给他们的东西有错吗?”

    谈及妻子,何陵的声音多了一丝愤恨和凄惨,他的脸双相交迭,可怖十分。

    “我三弟,”何陵想起什么 ,笑了笑,“他不知何进的手段,但是他聪明,后来也猜到七八,他这个人比我还心软,狠不下心去揭穿他二哥,又觉得罪孽深重,就遁入空门,出家去了,日日夜夜为我超度。”

    “可是你说我度的过去吗?”舌头掉落,何陵没去捡,扒着胸口凄厉呜咽。

    戚岁和默然看着痛苦万分的鬼魂,问道:“所以你后来去找过何进吗?”

    “当然,”何陵像是想到什么解气的事,“你能想到,他拿着我的钱财买了一个官职,他这人深谙官场那套左右逢源的把戏,一年时间就混的风生水起,好不风光。”

    “他让我无法诉苦鸣冤,哪知歪打正着让我有双相鬼态,我不要什么后世报、不定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我就是要现世现报,这个报我自己来。"

    何陵哈哈大笑,“所以我一连一个月在他梦里现身,他又是找驱魔师又设案超度我,还请了中清派的弟子,都没用,他日夜放松不得,上边的大人看他精神出了问题,就免去他的官职让他好好养病,他本没疯丢了官位后就真疯了。你说是不是令人唏嘘?”

    血亲手足成索命死敌,冤冤相报,确实令人唏嘘。

    何陵说完一切,像是卸下什么重负,微微佝偻的身子挺直了起来,“其实这个人世间没什么好待的,我只是不知道要去哪,我自知也是罪孽之人,可我明明没做什么恶事,下地狱我也觉得委屈,干脆在这世上游荡,等哪天不见。我想说的都说完了,既然你找来我,我也没有还手之力,你要作何处置就动手吧”

    戚岁和看那鬼魂明明惨死过一次了,还是一脸视死如归地等待处置,心下觉得可怜又好笑。

    正欲说什么,余光一瞥见有异动,她豁然起身,身影飞快裙纱翩跹,落座床榻连着侧身躺下,动作一气呵成,极富美感。

    戚岁和暗暗捏诀,注入灵力按在塌板上,压下塌下的抗力,她微启双唇,“我想和你打赌是真的。”

    “打赌?”何陵不解,“赌什么?我没有底钱,你就别拿我寻开心了。”

    “我们不赌钱,如果真要说底钱的话,那就是你的情愿,三局两胜,我赢了我就把你交给我师兄,让他按处置你。”戚岁和坐起身,“不过我有三不赌,背信弃义者不赌、懈怠放水者不赌、不精不诚者不赌。”

    话落,那股抗力弱了,她收起手诀。

    好生奇怪的三不赌,这三样说着是三样,可是细想又仿佛是同一项禁忌。

    何陵心叹一句,见少女没有后文,便问:“那我赢了呢?”

    少女坐在塌上,分明身处低位,上下打量他时眼里尽是踌躇,唇畔抿了笑意,像是身居高处。

    “你赢了,容我想想。”

    说话却还是无赖的。

    何陵心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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