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之海27
浓重的霉尘气的扑面而来。俩人被呛得一阵轻咳。
眼前一片漆黑，江显从背包里拿出手电筒打开，眼前出现了一片让人安心的光晕，尽管它只能照见脚下有限范围内的台阶。
他们把那扇生锈的铁门在身后拉上，沿着台阶向下。
两侧的通道十分狭窄，仅有一人半宽，
“到平地了。”江显提醒道。
借着手电筒的光晕，他们辨认着周围的物体。
这的确是一间驾驶舱。
密密麻麻的蛛网笼罩着墙面，像是要把一切都掩藏。从那些反着光的屏障间隙里，江显看到了仪表盘和复杂的操作器。
这曾经控制着整条船在碧波上航行的指挥中枢，终是沉睡在了藤蔓之间，伴随着全船人的异化和疯狂。
它被困在了枝条之间，被包裹得像是一只茧；变异怪鱼从它内部孕育，就像是那些白色蠕虫潮水似得涌动而出。
江显的技能没有发动任何警告。于是她大胆地走过去，用手拂去那些厚重的蛛网。
这里尘封得太久了，连蛛网都老化和变性，轻轻一碰就应声断裂。她用手划过表面，像是利刃轻而易举裁开一道帷幕；然后那些用作遮掩的表面落下去，化为齑粉和积灰。
江显从厚重的时间里把这艘船剥离了出来。
于是那些驾驶座、仪表盘和操控器终于显露了真容。所有按键都黯淡着没有光彩；速度表的指针停在最低端，像是一块沉在海底的金属。
她端详了片刻，按下了边上那个红色的圆形启动按钮。
“滴。”
一声很轻的声响。
然后红色按键开始闪烁，操控光屏上乍现断断续续的波形。
眼前忽地闪过蓝色的虚影。
“小心！”陆寰急忙提醒。
那是三张闪着蓝光的半透明人脸，就那样悬浮在半空中，仿佛是由什么投影设备投射出来的，然而整个船舱内却没有任何投影仪。
现在那三张脸开始扭动和变化，他们正在高处打量着这闯入的俩人。
江显没有退后，她的眼前正显示着具体文字。
病变提示
名称：幽灵船员【无攻击性】
武力：/
智力：70
技能：
【掌舵】：启动和操控整艘船。
检查建议：尽管船员早已死去多年，他们的意识却并未随着□□消逝，反而与整艘船融为一体。当你们在海上遇到风浪、手足无措时，可以求助于他们。
而在这段文字下方，江显看到了那个久违的“？1 可触发”标记。
果然，最后一条支线就在这里。
“你们是什么？又为什么出现在这里？”江显率先问道。
在陆寰惊愕的目光里，她就那样迎着他们走上前去，仰头问道。
三张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又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你们又是谁？我们如何确定你们和那些变异的同伴们不同？”幽灵船员反问。
“我们是接替你们前来这里的科考队员。”陆寰按照副本给他们的身份回答道，“我们没有吃过生鱼，没有接触到包裹蠕虫的果实，也没有被树木绞死。我们确信自己没有被污染。”
幽灵们脸上呈现出思索的表情。
“……【我们被冻在了春日汹涌的绿色潮水之中】”江显说，“这是你们想要留下的警告吗？”
耳旁传来了幽灵船员的哀叹。
下一刻，系统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恭喜玩家江显触发支线任务！】
【支线任务3：重归风浪之日】
【你们即将知晓关于这里的一切过往】
【这艘船上所有的坚守与逃避、忠实与背叛、安宁与动乱、期冀与绝望，都被埋葬在了碧绿的海洋之中；来年春天，树木会结出歌唱它们故事的硕果。】
【穿过谜题和疑团的迷雾、灾难与毁灭的风浪，你们终将抵达阳光下的碧海。】
【任务描述：解除向导和幽灵外全部船员的执念，驾驶科考船重回海面】
【本副本所有支线已触发完毕！完成所有支线可直接获得通关方式（此公告全体玩家可见）】
江显看完了支线任务的描述，等着幽灵说下去。她已经习惯了这种先颁发任务再过剧情的模式。
“你看到了我们留下的日记和绘画草稿。”幽灵说。
“是的。”江显说，“感谢你们留下的线索。它们让我们对这里保持戒备，并得以存活着找到这里。现在，你能详细和我们说说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这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中间那张脸似是回忆起了什么，说道。
“我们愿意慢慢听。”陆寰也走上前去，“请告诉我们关于这副本的一切。”
于是中间那位船员在略微思索之后开口了。
“在我们来到这里之前，星球上布满了碧绿的海洋。”
他的声音很轻，似乎还透着某种回忆。
“它看似美丽而神秘，但我们在出发前都已被明确告知，那看似无害而瑰丽的色彩其实是有毒物质集聚的结果。”
“毒素积聚到海水里，先是富集在海洋植物和浮游生物群体里，再然后不断沿着生物链逐级放大；变异生物死去，它们富含毒素的尸骨又被浮游生物吃掉。周而复始，循环往复。最后海洋里到处充满了变异的怪物。”
“‘智树’是科技公司利用基因编辑技术制造出来的一种植物。它能够生长在水上，并以海洋生物为食。它的消化器官经改造后能够分解毒素并储存在自身体内，作为营养物质使用。研究人员们相信用它能够逆转海洋的污染。”
“我们接到了一项任务，是在二十年时间里为这片海洋都栽种上树，然后在预计五十年之后，这片海洋里的变异生物能够被彻底清除，毒素在这片海洋里降低到安全界值以下。”
“彼时，我们并非唯一接到任务的小队。同时与我们出发的有上千的小组，每一小组负责一块特定区域。”
“于是我们满怀信心地出发了。‘智树’这种植物很容易存活，海洋里又不缺食物来源，生长极为迅速。在第十年的时候，我们就已经让整片管辖区都长上了树。”
“但是我们没有想到的是，当毒素积聚过多后，竟然连降解它们的树木也开始发生变异！”
“最开始是树木开始大规模疯长，远远超过它们应有的高度；再然后我们发现树木开始结出血红色的诡异果实。”
“我们小心翼翼地摘下果实做研究。我们将它们切开，然后发现了那些白色的蠕虫。这太违背自然规律了，树里面怎么会结出虫子来？”
“再后来，我们在鱼的身体里同样发现了这种蠕虫，只不过是在果实之前的更加幼年形态。我们将这些蠕虫鉴定为一种大型寄生虫。于是我们明白蠕虫是怎么上树的了：它先是寄生在鱼的身体里发育；然后鱼被树捕食，寄生虫也被一同带上树冠；它们因为一些未知的原因未能被降解，并最终和树木融为一体、互利共生；再然后果实通过树根间的间隙重新滚入海洋——那时的树根还远远没有现在这样密。”
“于是这样，新一轮的污染循环就开启了。和先前的毒素污染似乎并无本质区别。”
“那些蠕虫是海洋里的毒素吗？如果是这样的话它们又从何而来。我们感到疑惑不解。”
“我们向上级研究所报告和求援，但是却无人理会我们的消息。于是我们只得被迫尝试自己解决。”
“我们当时太过鄙陋，以为蠕虫是造成这一切的元凶。于是我们试图把那些果实摘走，让树木恢复正常。但是我们失败了，果实越来越多。我们不仅目睹了同一果实内蠕虫的相互吞噬，还发现了不同果实之间同样相互吞噬的现象。”
“它们可以无穷无尽地相互吞噬，但最后依旧会解体并化为乌有。我们不明白它们族群这些不断上演的残酷弱肉强食、吞并融合究竟是在追寻着什么。”
“越来越多的异常现象开始出现：树木开始遮住阳光并大幅度活动、鱼类开始变得富有攻击性、果实也开始密密麻麻…………我们每一天都在见到一个与昨日截然不同的诡异新世界，仿佛它无时不刻都在发育和成熟。”
“直到有一天，汉斯消失了。”
“有人报告说，他在研究果实时不小心弄破了果壳。然后不见了。”
“几天后，杰克也以类似的方式失踪。”
“那几天我们找遍了整片区域，却怎么也找不到他们俩人。这引起了所有人的恐慌。”
“我们朝总部发送信息，请求获得提前结束任务的准许，但是被拒绝了。在听说了寄生虫的报告之后，他们又以‘需排除感染’为由进行拖延。再后来他们直接切断了与我们的通讯，更别提补给了。”
“于是我们被遗弃了。”
江显感受到了一种深深的悲哀。
“那时我太过绝望，以至于没有注意到那段时间里霍列斯的异常。他开始变得沉默寡言，每天晚上都离开科考船。我最开始以为他只是去我们亲手创造的森林里去寻找慰藉了，直到有一天我在夜晚跟踪他来到那颗巨树前。”
“那是我们小队在这里种下的第一棵树，它无疑标志着某种质的飞跃。船长在栽种它时灌注了大量心血。它的根在海水里扎得很深，像是一颗深深嵌入版图上的螺丝钉。”
“直到那天晚上，我亲耳听到他在和巨树说话。我才知道绝望中的霍列斯和那棵巨树达成了一项丧心病狂的交易。而那棵巨树……它是活的，它有意识，能操纵一整片森林。”
“他们达成了什么交易？”江显下意识问。
“听我先说下去。”幽灵说。
“与此同时，树木越来越茂密；渐渐地我们开始在林间寸步难行。我们的船只被困住，我们是搁浅的鱼，被彻底冲上陆地。”
“然后不知某天，汉斯和杰克又出现了，以另一种形式。自那以后我的朋友们开始一个接一个消失，又接二连三地出现。”
“于是我知道，霍列斯的交易开始初现端倪了。”
“而那些失而复现的人，他们都莫名其妙爱上了吃生鱼，我看到他们连带着那些扭动的蠕虫一起吃下去。那时我对于蠕虫的认识还局限于某种寄生虫，于是我们第一反应是——他们被生鱼里的白色蠕虫寄生了！”
“我们不知道汉斯把他们带走到底做了些什么，我当时猜测的是强迫他们吃生鱼并让他们被寄生，从而控制他们大脑之类的。直到有一天我在晚上跟踪他们去了冷冻库——我看到——‘汉斯’把那些冻鱼解冻后，让鱼群吃了他们！”
“鱼群啃食着他们的血肉和大脑，最后只剩下骨头。”
“他不是在给人喂生鱼……他是，他是把人喂给鱼吃！”
“然后没过太久，那些把人吃掉的鱼，改变了模样。它们纷纷肚子炸开内脏乱飞，四分五裂地分解成无数碎块，再然后胶水一样黏在一起，重新变成了那个人的样子！”
“这就是霍列斯和那颗巨树达成的交易：让蠕虫重新凝聚成汉斯和杰克的模样，让所有已死去和未死去之人都以另一种生命形式存在；即便蠕虫凝聚的人类外壳死亡，只要‘白色大脑’没有消陨，一切就能再度重生。”
他旁边另外俩个幽灵轻声附和：“于是这里自此，不再有死亡和离别，一切都沉溺在无穷无尽的永生轮回之中。”
中间的幽灵继续说下去：“我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经过转变的人会爱吃生鱼——因为活着的鱼本身就是白色蠕虫模仿和凝聚后的假冒品。他们在吃鱼时，也就相当于在吞噬蠕虫！这是他们保持生存的某种‘维持剂量’；对于这些不断彼此吞噬来壮大和补充自身的虫子来说，谁吃谁并不重要。”
“这些蠕虫重构的同伴们，他们在正常状态下与先前毫无区别，只有在情绪发生大幅波动时才会异常。他们连记忆都与真身一模一样的，这才误导我先前猜错了这些怪物的本质。“
“但是我必须坚信，不是鱼吃了他们，而是鱼里寄生的幼年蠕虫吃了他们！不是果实或树吃了汉斯，而同样是那些蠕虫吃了他们！甚至那些海里被寄生的鱼类，也不过是蠕虫在解构和分析后重组成的假象！以及我们栽种的树……那些树早就经历了这一过程才会变异，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一个幻影！”
“于是我终于明白，这颗星球上已经不存在树、果实、鱼类了，一切都不过是被蠕虫吞噬后幻化出来的假象。它们像是万能积木或是某种计量单元，能够伪装和构建成任何东西！”
“我崩溃了，我无法分辨，到底是蠕虫伪装成它们的样子；还是他们同化了蠕虫。”
“我无法接受这个血腥而令人恶心的事实。在此之前我甚至做好了足够心理准备，已经能够坦然接受他们的变异，我甚至能够拥抱他们——倘若他们还将我视为同类的话；但我无法接受它们像是一团黏土一样被肢解后又拼接和重组在一起！！！”
“我这才意识到，原来我们一直以来都生活在某种复合物黏合而成的世界里。”
“可是这样一来，我们如何定义海？如何定义植物和动物？它们早就失去了本来的面貌。它们不过是海一样的、树一样的、鱼一样的，以及人一样的蠕虫、蠕虫、蠕虫、蠕虫！”
“那样的我们算是什么？原材料抑或是终成品？我们是蠕虫、鱼、树，还是人类？你能想象构成自己身体和记忆的一部分来自植物、昆虫和卵生动物吗？你能想象自己脸上顶着苍蝇的复眼，背后却生出鸟的羽毛，脸上长满鱼鳃吗？？？那样的你，如何解释自己的起源，如何寻找自己的归宿？这样的跨越挑战了生物学界限和道德伦理，太过残酷和荒诞。”
中间那个幽灵船员情绪激动地呐喊着，脸上满是绝望与悲愤。
片刻停顿后，他平复了一下情绪继续说下去。
“但我一些……曾经的同僚们却有着截然不同的见解。他们认为这是命运赠予的重生机会，让他们得以以这样的形态去实现夙愿。”
“而我，我不能容许自己的一部分被打碎后再次被重塑。那感觉就像是一杯粉碎机里混合了蔬菜、生肉和水果的糊状物，然后被人放在模具里重新做成一头牛的样子。”
“于是，在一切发生之前。我杀死了自己的大脑。”幽灵船员闭了下眼，脸上露出一种自豪。
“然后，我的意识免于被吞噬和偷窃的命运，依附在了这艘船的系统里。我的人格得到了保全。他们俩位也是一样。”
“这就是全部的故事了。”
终于，他结束了叙述。
眼前一片漆黑，江显从背包里拿出手电筒打开，眼前出现了一片让人安心的光晕，尽管它只能照见脚下有限范围内的台阶。
他们把那扇生锈的铁门在身后拉上，沿着台阶向下。
两侧的通道十分狭窄，仅有一人半宽，
“到平地了。”江显提醒道。
借着手电筒的光晕，他们辨认着周围的物体。
这的确是一间驾驶舱。
密密麻麻的蛛网笼罩着墙面，像是要把一切都掩藏。从那些反着光的屏障间隙里，江显看到了仪表盘和复杂的操作器。
这曾经控制着整条船在碧波上航行的指挥中枢，终是沉睡在了藤蔓之间，伴随着全船人的异化和疯狂。
它被困在了枝条之间，被包裹得像是一只茧；变异怪鱼从它内部孕育，就像是那些白色蠕虫潮水似得涌动而出。
江显的技能没有发动任何警告。于是她大胆地走过去，用手拂去那些厚重的蛛网。
这里尘封得太久了，连蛛网都老化和变性，轻轻一碰就应声断裂。她用手划过表面，像是利刃轻而易举裁开一道帷幕；然后那些用作遮掩的表面落下去，化为齑粉和积灰。
江显从厚重的时间里把这艘船剥离了出来。
于是那些驾驶座、仪表盘和操控器终于显露了真容。所有按键都黯淡着没有光彩；速度表的指针停在最低端，像是一块沉在海底的金属。
她端详了片刻，按下了边上那个红色的圆形启动按钮。
“滴。”
一声很轻的声响。
然后红色按键开始闪烁，操控光屏上乍现断断续续的波形。
眼前忽地闪过蓝色的虚影。
“小心！”陆寰急忙提醒。
那是三张闪着蓝光的半透明人脸，就那样悬浮在半空中，仿佛是由什么投影设备投射出来的，然而整个船舱内却没有任何投影仪。
现在那三张脸开始扭动和变化，他们正在高处打量着这闯入的俩人。
江显没有退后，她的眼前正显示着具体文字。
病变提示
名称：幽灵船员【无攻击性】
武力：/
智力：70
技能：
【掌舵】：启动和操控整艘船。
检查建议：尽管船员早已死去多年，他们的意识却并未随着□□消逝，反而与整艘船融为一体。当你们在海上遇到风浪、手足无措时，可以求助于他们。
而在这段文字下方，江显看到了那个久违的“？1 可触发”标记。
果然，最后一条支线就在这里。
“你们是什么？又为什么出现在这里？”江显率先问道。
在陆寰惊愕的目光里，她就那样迎着他们走上前去，仰头问道。
三张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又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你们又是谁？我们如何确定你们和那些变异的同伴们不同？”幽灵船员反问。
“我们是接替你们前来这里的科考队员。”陆寰按照副本给他们的身份回答道，“我们没有吃过生鱼，没有接触到包裹蠕虫的果实，也没有被树木绞死。我们确信自己没有被污染。”
幽灵们脸上呈现出思索的表情。
“……【我们被冻在了春日汹涌的绿色潮水之中】”江显说，“这是你们想要留下的警告吗？”
耳旁传来了幽灵船员的哀叹。
下一刻，系统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恭喜玩家江显触发支线任务！】
【支线任务3：重归风浪之日】
【你们即将知晓关于这里的一切过往】
【这艘船上所有的坚守与逃避、忠实与背叛、安宁与动乱、期冀与绝望，都被埋葬在了碧绿的海洋之中；来年春天，树木会结出歌唱它们故事的硕果。】
【穿过谜题和疑团的迷雾、灾难与毁灭的风浪，你们终将抵达阳光下的碧海。】
【任务描述：解除向导和幽灵外全部船员的执念，驾驶科考船重回海面】
【本副本所有支线已触发完毕！完成所有支线可直接获得通关方式（此公告全体玩家可见）】
江显看完了支线任务的描述，等着幽灵说下去。她已经习惯了这种先颁发任务再过剧情的模式。
“你看到了我们留下的日记和绘画草稿。”幽灵说。
“是的。”江显说，“感谢你们留下的线索。它们让我们对这里保持戒备，并得以存活着找到这里。现在，你能详细和我们说说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这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中间那张脸似是回忆起了什么，说道。
“我们愿意慢慢听。”陆寰也走上前去，“请告诉我们关于这副本的一切。”
于是中间那位船员在略微思索之后开口了。
“在我们来到这里之前，星球上布满了碧绿的海洋。”
他的声音很轻，似乎还透着某种回忆。
“它看似美丽而神秘，但我们在出发前都已被明确告知，那看似无害而瑰丽的色彩其实是有毒物质集聚的结果。”
“毒素积聚到海水里，先是富集在海洋植物和浮游生物群体里，再然后不断沿着生物链逐级放大；变异生物死去，它们富含毒素的尸骨又被浮游生物吃掉。周而复始，循环往复。最后海洋里到处充满了变异的怪物。”
“‘智树’是科技公司利用基因编辑技术制造出来的一种植物。它能够生长在水上，并以海洋生物为食。它的消化器官经改造后能够分解毒素并储存在自身体内，作为营养物质使用。研究人员们相信用它能够逆转海洋的污染。”
“我们接到了一项任务，是在二十年时间里为这片海洋都栽种上树，然后在预计五十年之后，这片海洋里的变异生物能够被彻底清除，毒素在这片海洋里降低到安全界值以下。”
“彼时，我们并非唯一接到任务的小队。同时与我们出发的有上千的小组，每一小组负责一块特定区域。”
“于是我们满怀信心地出发了。‘智树’这种植物很容易存活，海洋里又不缺食物来源，生长极为迅速。在第十年的时候，我们就已经让整片管辖区都长上了树。”
“但是我们没有想到的是，当毒素积聚过多后，竟然连降解它们的树木也开始发生变异！”
“最开始是树木开始大规模疯长，远远超过它们应有的高度；再然后我们发现树木开始结出血红色的诡异果实。”
“我们小心翼翼地摘下果实做研究。我们将它们切开，然后发现了那些白色的蠕虫。这太违背自然规律了，树里面怎么会结出虫子来？”
“再后来，我们在鱼的身体里同样发现了这种蠕虫，只不过是在果实之前的更加幼年形态。我们将这些蠕虫鉴定为一种大型寄生虫。于是我们明白蠕虫是怎么上树的了：它先是寄生在鱼的身体里发育；然后鱼被树捕食，寄生虫也被一同带上树冠；它们因为一些未知的原因未能被降解，并最终和树木融为一体、互利共生；再然后果实通过树根间的间隙重新滚入海洋——那时的树根还远远没有现在这样密。”
“于是这样，新一轮的污染循环就开启了。和先前的毒素污染似乎并无本质区别。”
“那些蠕虫是海洋里的毒素吗？如果是这样的话它们又从何而来。我们感到疑惑不解。”
“我们向上级研究所报告和求援，但是却无人理会我们的消息。于是我们只得被迫尝试自己解决。”
“我们当时太过鄙陋，以为蠕虫是造成这一切的元凶。于是我们试图把那些果实摘走，让树木恢复正常。但是我们失败了，果实越来越多。我们不仅目睹了同一果实内蠕虫的相互吞噬，还发现了不同果实之间同样相互吞噬的现象。”
“它们可以无穷无尽地相互吞噬，但最后依旧会解体并化为乌有。我们不明白它们族群这些不断上演的残酷弱肉强食、吞并融合究竟是在追寻着什么。”
“越来越多的异常现象开始出现：树木开始遮住阳光并大幅度活动、鱼类开始变得富有攻击性、果实也开始密密麻麻…………我们每一天都在见到一个与昨日截然不同的诡异新世界，仿佛它无时不刻都在发育和成熟。”
“直到有一天，汉斯消失了。”
“有人报告说，他在研究果实时不小心弄破了果壳。然后不见了。”
“几天后，杰克也以类似的方式失踪。”
“那几天我们找遍了整片区域，却怎么也找不到他们俩人。这引起了所有人的恐慌。”
“我们朝总部发送信息，请求获得提前结束任务的准许，但是被拒绝了。在听说了寄生虫的报告之后，他们又以‘需排除感染’为由进行拖延。再后来他们直接切断了与我们的通讯，更别提补给了。”
“于是我们被遗弃了。”
江显感受到了一种深深的悲哀。
“那时我太过绝望，以至于没有注意到那段时间里霍列斯的异常。他开始变得沉默寡言，每天晚上都离开科考船。我最开始以为他只是去我们亲手创造的森林里去寻找慰藉了，直到有一天我在夜晚跟踪他来到那颗巨树前。”
“那是我们小队在这里种下的第一棵树，它无疑标志着某种质的飞跃。船长在栽种它时灌注了大量心血。它的根在海水里扎得很深，像是一颗深深嵌入版图上的螺丝钉。”
“直到那天晚上，我亲耳听到他在和巨树说话。我才知道绝望中的霍列斯和那棵巨树达成了一项丧心病狂的交易。而那棵巨树……它是活的，它有意识，能操纵一整片森林。”
“他们达成了什么交易？”江显下意识问。
“听我先说下去。”幽灵说。
“与此同时，树木越来越茂密；渐渐地我们开始在林间寸步难行。我们的船只被困住，我们是搁浅的鱼，被彻底冲上陆地。”
“然后不知某天，汉斯和杰克又出现了，以另一种形式。自那以后我的朋友们开始一个接一个消失，又接二连三地出现。”
“于是我知道，霍列斯的交易开始初现端倪了。”
“而那些失而复现的人，他们都莫名其妙爱上了吃生鱼，我看到他们连带着那些扭动的蠕虫一起吃下去。那时我对于蠕虫的认识还局限于某种寄生虫，于是我们第一反应是——他们被生鱼里的白色蠕虫寄生了！”
“我们不知道汉斯把他们带走到底做了些什么，我当时猜测的是强迫他们吃生鱼并让他们被寄生，从而控制他们大脑之类的。直到有一天我在晚上跟踪他们去了冷冻库——我看到——‘汉斯’把那些冻鱼解冻后，让鱼群吃了他们！”
“鱼群啃食着他们的血肉和大脑，最后只剩下骨头。”
“他不是在给人喂生鱼……他是，他是把人喂给鱼吃！”
“然后没过太久，那些把人吃掉的鱼，改变了模样。它们纷纷肚子炸开内脏乱飞，四分五裂地分解成无数碎块，再然后胶水一样黏在一起，重新变成了那个人的样子！”
“这就是霍列斯和那颗巨树达成的交易：让蠕虫重新凝聚成汉斯和杰克的模样，让所有已死去和未死去之人都以另一种生命形式存在；即便蠕虫凝聚的人类外壳死亡，只要‘白色大脑’没有消陨，一切就能再度重生。”
他旁边另外俩个幽灵轻声附和：“于是这里自此，不再有死亡和离别，一切都沉溺在无穷无尽的永生轮回之中。”
中间的幽灵继续说下去：“我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经过转变的人会爱吃生鱼——因为活着的鱼本身就是白色蠕虫模仿和凝聚后的假冒品。他们在吃鱼时，也就相当于在吞噬蠕虫！这是他们保持生存的某种‘维持剂量’；对于这些不断彼此吞噬来壮大和补充自身的虫子来说，谁吃谁并不重要。”
“这些蠕虫重构的同伴们，他们在正常状态下与先前毫无区别，只有在情绪发生大幅波动时才会异常。他们连记忆都与真身一模一样的，这才误导我先前猜错了这些怪物的本质。“
“但是我必须坚信，不是鱼吃了他们，而是鱼里寄生的幼年蠕虫吃了他们！不是果实或树吃了汉斯，而同样是那些蠕虫吃了他们！甚至那些海里被寄生的鱼类，也不过是蠕虫在解构和分析后重组成的假象！以及我们栽种的树……那些树早就经历了这一过程才会变异，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一个幻影！”
“于是我终于明白，这颗星球上已经不存在树、果实、鱼类了，一切都不过是被蠕虫吞噬后幻化出来的假象。它们像是万能积木或是某种计量单元，能够伪装和构建成任何东西！”
“我崩溃了，我无法分辨，到底是蠕虫伪装成它们的样子；还是他们同化了蠕虫。”
“我无法接受这个血腥而令人恶心的事实。在此之前我甚至做好了足够心理准备，已经能够坦然接受他们的变异，我甚至能够拥抱他们——倘若他们还将我视为同类的话；但我无法接受它们像是一团黏土一样被肢解后又拼接和重组在一起！！！”
“我这才意识到，原来我们一直以来都生活在某种复合物黏合而成的世界里。”
“可是这样一来，我们如何定义海？如何定义植物和动物？它们早就失去了本来的面貌。它们不过是海一样的、树一样的、鱼一样的，以及人一样的蠕虫、蠕虫、蠕虫、蠕虫！”
“那样的我们算是什么？原材料抑或是终成品？我们是蠕虫、鱼、树，还是人类？你能想象构成自己身体和记忆的一部分来自植物、昆虫和卵生动物吗？你能想象自己脸上顶着苍蝇的复眼，背后却生出鸟的羽毛，脸上长满鱼鳃吗？？？那样的你，如何解释自己的起源，如何寻找自己的归宿？这样的跨越挑战了生物学界限和道德伦理，太过残酷和荒诞。”
中间那个幽灵船员情绪激动地呐喊着，脸上满是绝望与悲愤。
片刻停顿后，他平复了一下情绪继续说下去。
“但我一些……曾经的同僚们却有着截然不同的见解。他们认为这是命运赠予的重生机会，让他们得以以这样的形态去实现夙愿。”
“而我，我不能容许自己的一部分被打碎后再次被重塑。那感觉就像是一杯粉碎机里混合了蔬菜、生肉和水果的糊状物，然后被人放在模具里重新做成一头牛的样子。”
“于是，在一切发生之前。我杀死了自己的大脑。”幽灵船员闭了下眼，脸上露出一种自豪。
“然后，我的意识免于被吞噬和偷窃的命运，依附在了这艘船的系统里。我的人格得到了保全。他们俩位也是一样。”
“这就是全部的故事了。”
终于，他结束了叙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