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宫玉殿,高不过织丹夜阙。

    说风雅,奇宝竞拍、美人名角,管弦丝竹歌舞,诗词曲赋酒茶。

    说烂疴,杀人越货、□□赌毒,那里的竞场腥风肆虐,斗兽也斗人,柜台之上秘辛军情仙丹烈药,天下奇诡无不售卖。

    甚至有传言道,有人曾在那买到过开国贞祖皇帝的口琀玉蝉。

    在壅京的护城江畔,织丹夜阙长盛不衰,神秘与野蛮热烈共生。

    那样群魔乱舞的场所,她们这些正经官家孩子都被三令五申不许踏足。

    “不必真的进去,只要在那条街上招摇过市,自然会有暗处的人牙子来相看。”

    沈乔笙的话稳住了姚雪茵的心神,但姚雪茵还是有些恍惚:“笙姐姐要发落繁芜,家法惩戒便是,何须费周章?”

    沈乔笙颇带邪气地一笑:“就是要张扬,要让所有人看着,得罪我是什么下场。”

    最重要是,足够张扬才能被太子的诸多“眼睛”看到,才能传到太子耳朵里,他才会开始猜她的用意。

    只要谢冠不确定繁芜的眼线身份是否暴露,就不会轻易再安插新眼线。

    姚雪茵不禁被神色飞扬的沈乔笙晃住眼,看呆了。

    笙姐姐从前最端庄谦和,总是四平八稳的,一段日子没见,她好像变了。

    似乎眉目变得生动,眸畔有诗情,也有星火。

    雪茵不懂,乔笙姐姐这么做自然有她的道理。雪茵呆怔怔地答:“好,我、我去准备。”

    姚雪茵回去后就着手安排起来,一两日过去,沈乔笙还没等到雪茵的消息,先等来了中宫的迎送太监。

    掐指算,赐婚第三日,该是进宫向皇后谢恩的时候了。

    按规矩谢恩应当主母陪同觐见。

    主母卧病,关氏更不会出面,她只能孤身前往。

    沈乔笙坐在镜前吩咐:“简心,你去西厢放聘礼的屋子,取一套富丽的穿戴,再为我化个素淡妆面。”

    她是要做个人形首饰架子,彰显皇恩。

    简心应声,赶紧取来给姑娘打扮好。

    临走前,沈乔笙用明黄经幡,细细裹好这两天重新抄写的经录,揣进怀中启程。

    觐见皇后,意味着她的时间已经开始倒数。

    从赐婚到成婚,中间不过短短半年,距离父兄出征被害,更只有不到三个月,她必须要尽快行动。

    “姑娘,到了。”简心轻声示意,小心打量心事重重的姑娘。

    那晚姑娘遣散众人,赏罚手段,让简心有些害怕。可伺候的这几天,她又发现姑娘仍然十分随和,对他们不曾有任何刁难。

    她和小丁一致认为,现在的日子比以前舒心多了。

    沈乔笙点头,由简心搀扶走下马车,眉头仍未纾解,心下几多沉重。

    小丫头笑脸稚嫩:“简心在此处等姑娘回家。”

    沈乔笙微愣,离去前舒展开一抹柔软笑容:“好,上车等,莫熬着冷风。”

    天地间,飘扬回旋的雪又重头开始纷朔,在坤宁宫的匾额上积蓄厚度。

    等到檐下雪满,沈乔笙已经在门头跪坐半个时辰之久。

    大扇云母屏风后人影模糊,隐约能看见皇后倚在小榻上捧卷轻读。

    “阴以柔为用,女以弱为美。故鄙谚有云……”皇后念完本段,才不甚经意地道,“沈乔笙,你平时可有读什么书?”

    这时对她开口,却仍没吩咐平身。

    皇后魏氏一族为太子党,他们既需要定邺侯府的助力,又瞧不起侯府是没根基的门第,若非储君之路不平坦,皇后早已选好宛州母族的亲侄女给谢冠做正妻。

    沈乔笙心里和明镜似的。

    谢冠敢在婚夜肆意毒杀妻子,他这位势力卓然的皇后母亲,必然给了不少支持。

    难怪那次新婚夜宴上,皇后只露面嘱托谢冠,意味深长:“我儿既可独当一面,做事也该牢靠些。”

    那时以为是长辈教诲,原来是暗示谢冠将她做干净。沈乔笙思及此,心底泛起恶寒。

    掩好心绪,小声答:“女诫。”

    “哦?你也读这本。”皇后此话新奇,却没多少兴致。

    不久又问,“可有什么获得?”

    沈乔笙跪在原处,膝盖跪得麻痛,神情木讷得像只人偶:“卑弱第一,夫妇第二,敬慎第三……”

    皇后懒得听她掉书袋,忽放下本子,换个姿势斜倚软垫上,也换了话头:“前日太后说本宫为母不尊爱,为臣不持重,暂时削去本宫执掌六宫之权,你觉得本宫该如何改进呢?”

    这个问题前世沈乔笙答过。

    十来岁的少女温柔儒雅,也自有几分侯门嫡女的傲气,感受到皇后的轻视和刁难,不由慷慨论道,智理情皆在其中,回答得滴水不漏。

    反而这一刻,她作出诚惶诚恐的样子,磕头大拜下去:“这,娘娘……臣女不知啊,求娘娘恕罪!”

    惧怕到哽咽的嗓音,谁都能听出她不敢回答,生怕得罪了皇后和太后中的某一个。

    魏氏不悦默了片刻,轻蔑不加掩饰:“瞧你吓得。要本宫说,你母亲纵然病成什么样儿,也不该把你教得如此难登台面。”

    听见她对母亲的轻慢,沈乔笙蓦地攥紧手心。

    皇后是给她上眼药,让她难受着,叫她知道天家的门不好进,万事皆要当心脸色,方便日后掌控她。

    沈乔笙适时露怯,举止捏造出谨小慎微的畏缩感:“请娘娘教诲。”

    她趴在地上,掩压的眼神明亮无比。

    马上就来人了,再忍忍。

    皇后翘起护甲揉按太阳穴,放缓语气:“你既要许太子,就收好这副小门小户作态,譬如这套繁华首饰你戴着分外招摇,在外头落下个骄奢的话柄,岂不是丢太子的脸面?”

    时有宫女端碗轻盈入内,低声耳语:“娘娘,您要的凤髓羹温好了。”

    皇后抬眼,反扣书卷接来精致的白瓷盏,宫女未离开,看着皇后优雅饮尽汤羹,才小声禀告:“娘娘,长公主宫里来了人求见,说是给您送些东西,并代长公主向您请安。”

    来了!沈乔笙竖起耳朵警觉。

    “真晦气,没听过还有奴才代主子请安的,本宫不见。”皇后刻薄的声音中鄙夷显现,又似是顾忌什么,皮笑肉不笑,

    “不过也是难得,谢袭容想起给本宫这个生母送礼,去拿进来瞧瞧。”

    宫女从屏后绕出,碎步出门,不久便捧着只略沉的箱子回来。

    皇后不耐地吐了口气,凝得气氛并不很轻松。

    屏外沈乔笙跪在门口,瞥眼看见一条莫测的身影静立宫外。

    “啊!!”

    屏内宫女陡然失声尖叫,开敞的箱子“啪”地掉落。

    第二次经历,沈乔笙再被惊到。

    屏风遮挡,她不知道宫女看到什么大骇至此,只见汩汩黑血从屏下漫出。

    天。匣子里怕是有几条人命。

    皇后坐直身体,精致的指甲尖死死攥住引枕,狠瞪宫女:“鬼叫什么?”

    “奴婢该死,皇后娘娘恕罪!”宫女飞快跪下掌嘴。

    拼命忍住恐惧的抽泣,巴掌声一个赛一个响亮,连声不敢停。

    皇后沉默着,不断的掌嘴声盖过她急火攻心的深呼吸。

    碎裂声爆响,皇后将手边物件狠命挥扫在地,凤眸中怒焰冲天:“混账,疯子!本宫怎会生出如此怪胎?果真……果真是个累十世的孽障!都给本宫滚!”

    沈乔笙注意到门口的人离去,大抵是回去复命,她见势而为,趁乱随宫女一起退出坤宁宫,远远跟上去。

    她的腿跪得没了知觉,只得艰难地跟在远处,边走边沉吟:

    中宫地处极南,前面那人竟然还往南边走,可见不是回后宫。

    眼下又是清晨,长公主或有可能在御湖佛堂?

    **

    御湖中央佛堂内,地龙烧得正旺,暖室如春。

    中书府令屈澈换下朝服,一袭麻白直裰,走隐秘小径到来。

    他站在外头笑道:“微臣拜见长公主,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咻!

    门内瞬间射出一枚黑棋。

    屈澈惊起避让,棋子从他耳际如电闪过,迅猛打入檐廊外的石柱,深嵌其中,柱身霎时裂痕遍布。

    “错了错了,微臣嘴碎玩笑。”他连声改口,弓腰进门。

    内间,谢袭容斜倚凭几席地而坐,身姿慵懒落拓,支起的长腿边摆张棋盘,悠然自弈,对来人眼皮也不抬一下。

    屈澈明知谢袭容是货真价实的男儿身,为生存,为大计,不得已自幼扮作女儿样,他还敢拿“公主”称呼到本人面前舞,活该讨棋子儿吃。

    他自觉坐在谢袭容对面,执棋加入对局,

    “听说昨晚您那儿又是一整夜没消停?”

    昨晚是本月来伏杀谢袭容的第九批刺客。

    但本月才过去八天。

    谢袭容从鼻腔里浅淡嗯了一声:“皇后的人,刚遣人送回去了。”

    话说的风轻云淡,屈澈听得心里犯怵。

    人是送回去,就不知道成什么鸡零狗碎的形状了。

    谢袭容十八岁开府出宫,府邸豪奢庞大堪称诸皇子之最,几年来身承太后和陛下的圣宠。

    如今陛下醉心仙道,太后偶有垂帘听政,又因年迈需要个贴心人陪伴,随传谢袭容回宫暂住。

    如今这位长公主居然依仗太后,隐有摄政之势,这让其余党派怎能坐的住?

    首当其冲就是皇后太子党。

    他们如常闲谈,落子来回却一丝不停歇,围追堵截,竞相厮杀。

    屈澈说:“宫中虽也不太平,但大内布防严密,比起公主府,到底还算是清净。”

    几句话的功夫,棋盘上白子已被杀得溃不成军,黑子包围连城,固若金汤。

    屈澈早习惯自己片甲不留的境况:“眼下可要臣拨些人手暗中保护您?您此番回宫没带几个人,太后安排的人只怕不能全信。”

    “阿犯一人,够用。”谢袭容止住他的啰嗦。

    四周安静唯有落子声清脆。

    屈澈凝眉深聆,就算是他这样武功上乘之人,也很难察觉谢袭容的暗卫存在。

    “有意思,焉浚宫十八卫果真名不虚传。”屈澈觉得惊奇。

    谢袭容捻棋在指节间,有一搭没一搭翻转,睥睨姿态像是随意把玩着谁的判敕令:“说正事,让你去寻的人找到了?”

    “先前把江北七郡翻了个底朝天都找不到,刚却得到消息,他来了京城!要说这人真是狗胆包天,入京便罢,今晚还敢去织丹夜阙寻欢,殿下您稍一出手……”

    话聊到末尾,外出的宫人匆忙回来,在外间跪安。

    屈澈默契收声,听外头仔细说完坤宁宫的情况,话里除了皇后的反应,还说到:“定邺侯府沈二姑娘也在,跪在门口一直不曾起身。”

    “唷,小太子妃受磋磨呢。”屈澈即刻明白过来,对谢袭容挤眉弄眼,悄声提醒,

    “她大姐沈元筝卸甲出塞,这姑娘既是您旧部之妹,又有缘做您的弟媳,殿下到时再怎么对东宫,也得顾怜她几分啊。”

    得到谢袭容冷然藐视:“你很闲?”

    “……臣退了。”屈澈闭嘴。

    宫人一五一十交代完毕,许久并未得到只言片语的回应,心下拿不准是否告退。

    内间紧闭的门唰地拉开,屈澈大摇大摆走出来,与这宫人迎面相视。

    宫人几乎立马垂头:“大、大人。”

    他暗中思索,长公主接见外男,还是朝廷重臣,恐有异动,此事得找机会传信给主子。

    屈澈正要离去,径直经过宫人,笑着拍拍他的肩,故意问:“你后面怎么有条尾巴?”

    什么尾巴?

    宫人顺着屈澈离开的方向,疑惑地望向门外,没东西啊。

    他的背后有道浓影飘落,杀机如一瓣轻鸿坠下,刹那青光毕现,一线封喉。

    尸身拖下去时,也是安静无声的。

    沈乔笙是在这时姗姗到来。

    “乔笙冒昧拜见,求问长公主殿下可在……此处……”

    室内幽静得好似没有生机,她越说声音越小,开始后悔冒然进入。

    暖气扑面,里头分明有人。

    怎么偏偏是在佛堂呢?太后寿宴那天,她闯入佛堂所见的残暴场景历历在目。

    血液腥膻味道,似乎还在鼻头缭绕,她小腿肚一阵抽缩,疼痛上涨,有种转身逃走的念头。

    没人回应,她苦丧着脸自答前言:“殿下,你真的在呀。”

    棋盘上空,执子的修瘦指尖停顿。

    门中传出谢袭容冷淡散漫的声线:“不在,丢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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