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心看到自家姑娘一头素发出来,外衫还拿在手里,当场大惊失色。

    但沈乔笙一副脱了力的疲累样子,简心只好三缄其口,只管吩咐赶路。

    车辆归家时,沈乔笙已重新穿戴整齐。

    照例先回母亲房里,发现母亲正在安睡,屋里多了几个锦盒,装着新鲜精致的滋补品。

    询问之下,小丁吐露道:“表公子回来过,关怀夫人许多,这些珍材也是他送来的。”

    原来是沈参。

    他本是伯侯独子,十多年前沈伯父战死,沈参就一直寄在定邺侯府。

    如今做着枢密承旨,时常在外忙碌,有空才归家。

    “他人呢?”

    “一刻前人被东院叫走了。”

    沈乔笙在镜前梳头卸妆,动作越发慢。

    在她死后,只有一个与她情淡如水的沈参敢质疑东宫,不仅受到沈华彤羞辱,还惹恼了谢冠,被处以割势之刑,沦为阉人。

    他本有大好前程,侯府恩怨也与他无关,只因少年时受杨夫人关照,为报一份恩情,竟活活被……

    她猝然把梳子往桌上一拍,愤慨起身往外走。

    复生后沈乔笙本不打算与他交情,免得徒增牵系,待婚约危机解除,沈参自然平安无事。

    可没有母亲杨氏庇佑,他在府里也同样夹缝生存,乃至比她艰难更甚。

    这世道,有情义之人为何受到如此苛待?

    厚雪压枝,从树梢滑落一片,碎在茫茫白地上,沈乔笙踏上东院的阶梯。

    门房见了她匆忙迎上来,她不理,绕过众人快步穿梭进去。

    “婶娘就实话说了吧,咱们沈家出得一位侯爷,一位兵部左侍郎,你不过六品官阶,帮衬不到家里什么,还是早些收心成婚,好生辅佐你叔父和弟弟要紧。”

    房内关姨娘尖锐的话音越发清晰。

    沈乔笙抬手掀帘,冷笑:“姨娘切莫轻看六品,表哥可是不靠侯府荫蔽,一年内连进三级的六品,泱泱大启朝,这是屈指可数的人才呢。”

    沈参在下首谦卑恭听,突然有人挑帘,漏进来的光引去他的视线。

    但见她装扮绮秀,光是端然立在那儿,尽显娴雅隆重。

    似乎察觉到他的诧异,沈乔笙微微别过脸,遥相点头,眸光比珍珠耳坠更流光溢彩。

    关姨娘的精致银手炉“啪”地往桌上重放,不屑地道:“钦定太子妃身份尊贵,可我多年掌家也算是半个主人,你不请自来,知会我一声总要的吧?”

    是了,这话倒是提醒了沈乔笙。

    现在掌家权还在关氏手里。

    得想办法拿来。

    “姨娘说的是,乔笙唐突不为别的,只请表哥跟我走一趟。”

    “你有何事?当着我说就是。”关氏不遂她的愿。

    只见沈乔笙垂下眼皮,又变作十分温顺有礼。

    “侯府根基不深,坐稳太子妃位何谈容易?我不日便要进宫受教习,禁庭人物规矩颇多,想请表哥指点一二。”

    沈乔笙直白告诉关氏,她不配听,

    “父兄未归,还好有表哥在朝为官,有些事,他身上有品阶的能说,旁人不一定能听。”

    “牙尖嘴利,我看你到时进宫,是不是也这般目无尊长。”关氏气血上头,狠瞪沈乔笙。

    自知身份落下一截,便摆出辈分压人。

    沈乔笙歪头对沈参眨了眨眼,沈参心领神会,站起伏揖,恭敬谦和:“姨娘,我先随去为二妹妹答疑解惑,叨扰了。”

    沈乔笙满意地点点头,扭身便出去。

    沈参快步随后,生怕关氏突然发飙。

    一前一后走在雪地里,也是无话。

    沈参不止一次地看着她乌黑亮丽的后脑,欲说谢,又咽下。

    为什么这位泛泛之交的妹妹,忽然来替他出头?

    真是有疑问需他解答?可又不像。

    沈乔先开口打破沉默:“表哥是朝廷命官,按理说比她身份高些,也该驳她几句。”

    沈参暗自吃惊,向来以孝善出名的二妹妹,也会说出这般果敢的话。

    看来是自己浅薄,尽信传言了。

    “我不能以身份高低看待人,她毕竟是长辈,我受教几句也无妨。”见沈乔笙微侧头看他,他连忙抬手有礼道,

    “当、当然,二妹妹今日解救,确实令我轻松许多,多谢妹妹。”

    分明是平辈里的长兄,又是官员,在家却还是怕得罪人的样子,甚至要给二妹行礼,哪有这样的呢?

    这人还真是符合她前世的印象。正直得发傻。

    她转身正要劝说几句,从旁窸窣一串杂乱的脚步声很快及近,为首的小丫头不慎撞上她,撞得两人都踉跄站不稳。

    沈参迅速反应,上前扶稳二人。

    三五个小姑娘慌张地站在原地,面上纱巾掩着口鼻,手捧着白包裹,看方向要往院子的偏侧小门去。

    “何事惊慌?”沈参询问。

    丫头撞到沈乔笙,自知理亏也不敢隐瞒,犹豫一会儿才细声说:“是……院里的孙婶娘病死了,好几天才被发现,我们姨娘嫌晦气,让赶紧收拾遗物到外头烧尽。”

    她还算是胆大的,这几个姑娘都是见过孙婶娘死相,听着就纷纷干呕啜泣起来。

    沈乔笙心里轰然嗡鸣。

    孙婶娘?

    是她刚从前世醒来时,在秦雉苑端着碗杏仁酪耀武扬威的,孙婶娘?

    那天见面,对方还是一副中气十足的样子,竟突然病死。

    沈参也颇为震惊:“人什么时候走的?”

    “敛尸的来看过,说是六七天前就死了,幸好在隆冬里,不然……”

    丫头声音渐小,不愿继续往下说。

    沈乔笙一推算,更觉恍惚。

    那正是她复生还魂的日子。

    孙婶娘离开秦雉苑后,当天就死了。

    沈参眉头微皱,并没有打消疑虑,但瞧见丫头们面色都不好,他立断:“走吧,带我去,多一人帮你们收拾,关姨娘也不好怪罪。”

    一改谦卑文弱,言语显出几分官员的正气。

    沈乔笙知他打算去暗查,不免担忧出声:“表哥。”

    沈参摇摇头递来眼神,她只能暂且保留后话,与他分头而去。

    **

    时入傍夜,窗扉寂静,雪已停了许久。

    沈乔笙总觉孙婶娘的死似乎有异,蹊跷如麻纠缠心头,她厘不清,卸净妆,依在窗台边冥思。

    忽而一只断线的纸鸢趁着天昏,悠悠转转从围墙外飞进来,挂在她窗前的秃树枝上。

    她定睛细看:

    这是雪茵安排的车马,已经到了。

    “小丁!”她唤道。

    那厢小丁快步进来,垂首应“在”,她立刻吩咐:“将人蒙上眼堵上嘴,随我绑过来。”

    小丁做事牢靠,麻利地把繁芜从柴房扭送出来,塞进后门处其貌不扬的马车。

    沈乔笙拢起散发编成一股,简单搭绕脖间,取来帷笠出发。

    与车夫暗语几句,她三步并作两步登车,临走前不放心地探出头嘱咐:“我晚些回来,秦雉苑里你和简心照看,莫漏风声,尤其瞒着夫人。”

    “姑娘放心。”小丁一并应下,目送车子远去夜色中,才四下观察,确保无人看见后,回府无声无息掩上门,好似没有来过。

    为避人迹,小车专挑偏僻荒路走,又因夜幕昏沉只能放慢速度,车轮在寂夜里吱呀作响,半个时辰后驶入人声喧沸,淹没在闹市。

    沈乔笙静坐凝神,身旁瘫着被小丁一把蒙汗药药晕的繁芜。

    “笃笃笃”

    车壁传来三声敲响,是车夫给她的到达暗号。

    她亦叩响三声作为回应。

    车夫得令,展开早准备好的摇幡,开始沿街叫卖:“来来来瞧一瞧看一看,大户官婢招买家了!”

    若是放在寻常街市,公然贩卖奴仆自然是有伤人和。

    但这是春洪街。

    在织丹夜阙脚下的春洪街。

    莫说普通奴仆,就是出售西域打奴、死士刺客也不足为奇,游走的商贩个个神出鬼没。

    马车缓慢向前行驶,期间有几个人牙子前来问价,沈乔笙都暂且谢绝。

    她为繁芜安排的去处很明确——

    -“好二姐,你该庆幸这杯鸩酒叫你一了百了,否则由着我想,还不知该把你送到什么秦楼楚馆,你说呢繁芜?”-

    -“回三姑娘,京城中当属黯坊最隐蔽。”-

    死前□□华和繁芜的交谈回荡耳边。

    勾栏不过是寻欢作乐的地方,黯坊却是其中最阴暗恐怖之处。里头男女伎子,只有死的,没有从良出来的。

    十年情分,多谢繁芜的好提议。

    复又行过二里,驶近织丹夜阙大门,宽阔路面人潮如织,从暗处走出一列身着暗蓝袍之人。

    为首的女子三十出头,身后几个魁梧的打手跟随着她。

    “你说的大户官婢,是哪户?姓什么?”女子走上前来拦住车。

    沈乔笙听到动静心头一动,掀开车帘瞧去,蓝袍女子的妆容有些脂粉气,颈侧赫然一道妖异刺青。

    终于来对人了。

    沈乔笙直起身走出车外,轻盈站在边台,定声回道:

    “这儿的规矩是买卖自由,不问来处,对吧?”

    蓝袍女子见这少女有备而来,也不再过多打听,转而道:“看看品相。”

    沈乔笙点头,一手扶着车架翩然跃下,足尖点地,反手指向车内:“请随意。”

    她从小体弱,却不是娇滴滴的小娘子,长姐在家舞刀弄枪时,没少抓她锻炼,因而没有脚凳跳个车台也不难。

    帽子帷纱飘逸,她穿着修身的牙白色妆花小袄,底下是同色的褂裙,腰间扎一根无心绿绦带,全身没有一样配饰,却恰如其分衬显她的苗条娟美。

    她跳下的身姿算不得矫健,像只粉蝶翩跹落下,扑闪的翅还不自知,已然飞进了楼上某人锐厉的视线。

    【织丹夜阙】七楼

    雅间大得空旷,暗卫“犯”跪在谢袭容座下,垂首低声:“主子,如屈大人所言,孝王此刻已进入织丹夜阙内。”

    谢袭容捻着桃花杯,温酒入喉,语气没什么波澜:“消息封锁了?”

    “属下已办妥,太后绝不会知道孝王行踪。”

    阿犯应答,接着说今夜的部署。

    谢袭容听着,忽因五感的极度敏锐,从茫茫人海中精准捕捉到一个轻灵的声线。

    ‘这儿的规矩是买卖自由,不问来处,对吧?’

    探索欲挑起,他向窗外投下目光。

    无需仔细搜寻,一眼就看到那个清丽羸弱的身影,傲气迎人地立在车头。

    头戴帷笠遮着脸,却逃不过他的洞烛明睛。

    这不是早晨还跪在他跟前,凄惨可怜、求他庇护的小泥腿子么。

    车上 ,她动身跃下,衣衫的律动干净飘逸。

    他转杯的手微顿。

    呵,腿倒是利索了。

    她们的交谈声,和阿犯的说话声都在继续。

    蓝袍女子往车里细看,啧啧道:“一个婢子细皮嫩肉,想必也是跟千金小姐同伴同长,真是投生了个好主家。”

    “确实是与我一同长大的丫头,你要吗?便宜卖给你。”沈乔笙坦言。

    “我们坊里不差钱,这品相可以给八十五两。”

    沈乔笙段然拒绝:“不要。”

    “你要多少?九十,一百?”

    沈乔笙想了想:“两文钱。”

    “啊??”

    蓝袍女子多年购买人口以来,两文钱的货色真是闻所未闻,

    “我没听错吧小姐,这该不是什么残疾玩意扔给我们吧?”

    “我保证她四肢勤健,只是心眼颇多,你且防着。”

    “为何只收两文?”

    “因为她一文不值。”

    终于发现贴身侍婢是太子爪牙了?

    谢袭容把盏抵唇,眼里倒映斑斓光色。

    好一个扮猪吃虎,人前委屈柔弱,却敢来这种地界,大张旗鼓把贴身婢女两文钱卖了。

    阿犯说着:“‘阿狩’昨日任务完成,现已在外听候差遣……”突然听见自家主子阴恻恻笑了一声,

    “早该捏死她。”

    捏死?捏死谁?阿狩吗?

    阿犯顿时冷汗沁出,心里发毛。

    为何突然赐死?他开始疯狂回忆,狩这小子哪里得罪了主子?还是任务出纰漏了?

    都没有啊!

    楼下的交易已到尾声,健壮的打手将婢女拖出带走。

    谢袭容意兴阑珊地收回目光,没错漏下刚刚阿犯的话,安排道:“嗯,让他去办吧,办完回去领赏。”

    阿犯又懵了。

    刚不是还说捏死他,现在就要赏赐了?

    虽然主子时常阴晴不定,但雷霆雨露转变得也太快了吧。

    犯不敢多问,压着满腹疑惑退下,闪身隐入暗处无踪影。

    到点,雅间的门轻轻叩开,两列乐师鱼贯而入,有序跪坐在席尾,悠扬婉转的曲律飞流而出。

    谢袭容端坐梨花木桌前自斟自饮,半阖着眸子听舞乐歌声,片刻闲情。

    浓密如瀑的秀发被玉带高高绑束,浓密长尾垂坠,窗扇大敞,穿入刮骨的寒风他好似全无冷感。

    一杯饮尽,他心生无聊,耳边的高雅节目毫无新意。

    还不如这扇窗,能俯瞰街景。

    怪吸引人的。

    他支起额角,再次往下看去。

    那一尾白还不曾离去,在繁华锦绣的春洪街上流连忘返。

    一会儿游上去摸摸兽骨面具,一会儿又折回来戳戳蝎子干蜈蚣条,全然不知几双眼睛正对她大肆观察。

    真是条漂亮的小呆鱼。

    像是应了他心声,沈乔笙忽有所感地警觉起来。

    毕竟是跨越阴阳之人,她直觉格外强烈,总感觉有人在凝视自己,街上有,楼上也有。

    四下观察却很难发现视线来源,抬头仰望织丹夜阙,也被通明的灯影晃得看不清。

    思虑片刻,她下定决心,提裙踏进织丹夜阙的大门。

    谢袭容挑眉略来了兴味,含杯一口咽下屠苏,沾湿的唇水光釉润。

    鱼儿呆鱼儿。

    游到更危险的地方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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