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春玲在小区外边的生鲜店里找了份收银的活计,一天工作六小时,上白班。工资虽然微薄,但好歹也能贴补家用。

    她本想去先前待过的保洁公司应聘,工资高一些。无奈身体吃不消,再者医生还特地叮嘱过不能劳累,因此只得作罢。

    祝流双的摆摊大业歇了两个礼拜。

    对于那晚的事她仍心有余悸,想着再避一阵子,等八月再重新去夜市摆摊。

    不过这期间她也没闲下来。周末在家做了甜品,叫跑腿给一些老顾客送去。同时还接到了一个餐厅配送甜点的大单子。

    如此一来,她便无法陪同顾春玲去谢医生家复诊了。

    家里原先的旧电动车拿去店里贴钱换了新国标,正是她上下班用的这辆。可眼下顾春玲看病没人接送,祝流双便合计着给母亲买一辆电动车。

    只是顾春玲不同意,一根筋要给祝流双买汽车,自己则用家里的电动车。

    两个人一来一回争了好几天,谁也说服不了谁。

    “妈——要不这样,现在三个轮子的老头乐也蛮好的。有棚子能遮风挡雨,又不需要驾照。咱买一辆,两个人轮换着开。”祝流双拿出手机给母亲看车子的照片,“价格我都打听好了,一万五能拿下。”

    顾春玲盯着手机屏幕左瞧右瞧:“我好像在小区里见过……质量怎么样,难开吗?看着不太好上手……”

    “比电瓶车还好开,您就放一百个心吧!”

    说服了顾春玲,祝流双找了个空闲的时间,把看上的那辆“老头乐”开回了家。趁着周末的时间,还顺便教会了顾春玲如何驾驶。

    买车子的钱是祝流双自己出的。

    毕业到现在,靠着上班和摆摊,她省吃俭用攒了七八万。

    这些钱虽不够买房付首付,但买个带棚的电动车还是绰绰有余。

    ————

    顾春玲背上的水泡已经完全消了下去。打着生物制剂,配合中药一块儿吃,这钱花下去看得见,身体一日好似一日。

    正逢周日,顾春玲约了去谢医生家复诊。

    “妈——你路上开车小心着点。见到大车一定要离得远远的,别进入对方的盲区……”祝流双手里打着蛋清嘴上也不忘了叮嘱。

    顾春玲拎上布包准备出门,扭头道:“知道了,知道了!妈开车一向谨慎,你就甭操心了。不是接了单子晚上要送去市区吗?看着点时间。”

    祝流双没停下手里的活,不时瞧上几眼门口正在换鞋的母亲。

    “妈——等等!”

    “又怎么啦?”顾春玲拉长调子,“妈不是小孩子,路也认识……”

    “差点忘了,这蛋糕你带去,给谢医生尝尝。”祝流双从冰箱冷藏室里拿出打包好的盒子递给母亲,“木糖醇的,不甜。”

    顾春玲“诶诶”两声接过盒子:“还是我女儿想得周到。这么热的天,蛋糕不会化了吧?”

    “不会,我里面放了冰袋,还加了保温层。”祝流双低头继续打发蛋清,“到了谢医生家,您让袁婶直接放冰箱冷藏就行。”

    防盗铁门关上的刹那,她冲着母亲离去的方向愣神。

    心想:何铭今天会不会在谢医生家呢?

    ————

    距离东湖小区几十公里外的谢家客厅里,一老一少相对而坐。

    屋内气氛凝重,袁小琴识趣地悄悄退了出去,把空间腾给祖孙俩。

    “你爸前些日子来过,说是让你有空和他吃个饭。”谢静之叹了口气,憋出一句话来。

    何铭难得撒气:“您去理他做什么?”

    “他毕竟是你父亲……阿铭!”谢静之沉下脸来,语重心长道,“以后的路还长,如果你遇到什么困难,终究还是需要他这个亲人相帮。”

    “父亲?我妈过世才半年,他就把怀了孕的秘书领进家门。这样的人,也配做父亲?”何铭克制着眼底喷薄的怒意,讥讽道。

    他不想和外公置气,起身欲走。

    “坐下!”谢静之涨红了脸低吼一声,继而面露苦涩,“阿灵……你母亲和他的矛盾我都知道。早在你妈出事前,他们已经离婚了!不过是想要瞒到你成年……”

    何铭一声不吭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慢慢转身又坐了下来。

    他将目光投向别处,认错道:“外公,您不用再说了。即使没有这个父亲,我也可以过得很好。刚才是我错了,不该把气撒在您身上……”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脑子里回放的却是继母姚盈那张哭哭啼啼的脸。

    如若不是那日姚盈站在他房门外,像一个人受害者那般哭诉自己的不易和无辜,他大约永远不会知道父母早已离婚的事实。

    母亲谢灵事业心重,终日在医院治病救人。空闲在家时不是研究典籍就是做科研。

    父亲何关山作为房地产开发公司的经理,常年应酬。钱倒是赚得越来越多,家却回得越来越晚。

    可即便深夜归家,何关山仍旧不忘给谢灵带几枝她钟爱的白玫瑰。

    年少时的何铭,天真的以为,父母只是各自忙于工作才疏于谈情。

    客厅花瓶里那永不凋零的白玫瑰,深夜厨房里的一碗醒酒汤,周末晚饭后一家三口的路边闲逛,都是他们感情最好的证明。

    谢静之不忍去看外孙那双淬了寒冰的眼睛,他伸出布满沟壑的手,覆盖上何铭的手背。

    “这些年,你父亲也算是做到了礼数周全。逢年过节,都会带着补品过来看望我这个老头子。你的抚养费,每个月三千,一分不少打到卡上。还有压岁钱……”谢静之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张银行卡,“这些钱外公一直替你收着。虽然你不屑拿,但这些是你应得的。”

    何铭连眼皮都懒得抬,一把推开了那张反光的银行卡:“您收着吧!”

    “我都一大把年纪了,留着钱还有什么用?”谢静之无奈摇头,又从口袋里拿出另一张银行卡摆到桌面上,“这张卡里是外公和外婆的积蓄,还有我的退休工资。你都拿去,密码是你外婆的生日。”

    “外公,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何铭不在乎钱,却对谢静之的话十分在意。他掀起眼皮直直望向外公的眼睛,似要把他的心思瞧个明白。

    要说瞒着的事,也不是没有。

    不过是近来谢静之觉得自己的身体愈发不济。晚上难以入睡,早上醒得早。梦见何铭外婆的次数也更加频繁了。

    “哪敢瞒你什么事?即便有……阿袁不都告诉你了?”谢静之笑着反问,说话的语气却是虚浮的。

    何铭的心脏一紧,他总觉得老人家今日言行怪异。

    话里话外,竟像是在交代后事。

    从前他父亲何关山也常来看望外公。可外公知晓他厌恶父亲,从来不会主动提及。今天不仅提了,还直接拿出了银行卡……这怎能让他不起疑心?

    被外孙盯得久了,谢静之有些心虚。他别开脸,端起桌上的龙井,低头啜饮一口。微苦带涩的茶水从喉头淌过,嘴里破了皮的溃疡也跟着泛疼。

    他知道外孙还在注视自己,干脆继续喝茶,一声不出,佯装生气。

    祖孙俩僵持着,何铭的态度慢慢软下来。

    他无声地捡起桌上的两张银行卡,交叠,随后放进自己钱包里。

    “您的卡,我暂时替您保管。至于另外一张……您说的对,何关山即便有了一个新家,我还是他的儿子。”

    气氛缓和,谢静之眯起眼,脸上佯装的怒意霎时没了踪影。

    他又喝了口茶,将难以启齿的话一并说出:“你父亲这回来……还提了一件事,他给你安排了一场相亲。姑娘本地人,家里父母都是做生意的,条件不差。比你小一岁……听说那姑娘读书的时候就喜欢你,也算是缘分。”

    何铭装作听不见,起身去给谢静之添茶水。

    “要我说……你就算不乐意,也勉强去吃个饭,见一见。”谢静之清楚他的脾气,不强逼着,“你去一回,你父亲也就不会再一天到晚烦你了。”

    “几个月前就接二连三给我打电话要我去相亲。”何铭嗤笑一声,“说不动我就来您这边找支援。外公您不知道吧……这几年房地产低迷,他们公司业绩不好,即将被并购。他让我去相亲不过是为了讨好未来上司。”

    谢静之哑然:“还有这种事?”

    回想起何关山在自己面前谦卑恭敬,无奈悔恨的模样,他不觉心底一沉。原以为,做父亲的是真心实意在为儿子的幸福考虑,没成想竟只是为了自己的前程。

    “是外公老糊涂了。”谢静之眼神混沌,“一心想着让你早点成个家,就急着来当他的说客。”

    中和会计师事务所在菰城当地也算得上是名头响当当的事务所,父亲何关山公司的财报审计是他同事做的。因此,何关山心中打的什么算盘他怎会不知晓?

    外公退休后养在乡下,又怎么会清楚这其中的弯弯绕绕。

    何铭闭上眼,心中对何关山的怨恨又多了两分。

    再睁开眼时,他的眼底已恢复了一贯的平静。

    窗外日头正盛,偶有几声蝉鸣传来。白墙边的素色窗帘被风扇吹得左右晃动。

    何铭的视线落到谢静之梳得一丝不苟的满头银丝上。

    外公确实苍老了,面色也不大好看。

    母亲突发意外离世时,他才十几岁,是外公外婆忍着悲痛将他接回乡下,让他远离了那个冷冰冰的家。

    外婆过世后,外公花白的头发忽然一夜全白,身体大不如前。

    这几年,他忙于工作,陪伴老人家的时间愈发得少。

    此刻望着老人家灰蓬蓬的脸,他心中隐隐不忍,愧疚难当。于是他保证道:“外公,您放心……我会好好考虑自己的感情问题的。争取早日成家,让您不再为我忧心。也让我妈和外婆……安心。”

    客厅里的吊扇“唰唰唰”地转过一圈又一圈。

    良久,谢静之忍着泪点头道:“外公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如果不是阿灵走得早……哎,这些年苦了你了!”

    ————

    顾春玲开着新车抵达谢家门前时,谢静之正打算出门偷偷抽根烟。

    “滴滴”两声,白色小车平稳地停在香樟树下。谢静之赶忙将摸出来的烟重新塞了回去。

    “谢医生,您准备出门吗?不好意思……我今天早了半个小时。”顾春玲老远便瞧见了谢静之,停好车后拎了保温袋匆匆下了车。

    谢静之拄着拐杖走上前,特地朝车窗里望了两眼:“小祝今天没送你啊?”

    他心里还记挂着祝流双。

    顾春玲愣了愣,才答:“小双她今天有事,我就自己开车过来了。总不好一直当个累赘拖着她。”

    刚买不久的“老头乐”油漆面锃光瓦亮,两边侧视镜上还系着红绸,一看就是辆新车。谢静之抬起拐杖:“这车不错啊,新买的?好开吗?”

    “对对,我们家小双给买的。”顾春玲脸上浮着热情的笑,“好开得很。您也想买一辆吗?要不先开我的试试?”

    谢静之摆手:“改天吧,你随我进来。”

    顾春玲小心翼翼捧着手里的保温袋跟随谢静之进了前院。她不是个外向的性子,只会默默跟着,找不着开口送礼的机会。

    还是谢静之主动问起,她才腼腆地将保温袋递了出去。

    “谢医生,在您这儿做了两次针灸,吃了半个多月中药,我的身体确实比之前要好些了。这是我们家小双特地为您做的小蛋糕,加的木糖醇,不影响血糖……”她怕谢静之不收,于是又将袋子往前送了送。

    “您尝尝……就是我们的一份心意。”顾春玲的脸红了红,“天气热,怕放久了化,得尽快放冰箱。”

    “哎,替我谢谢小祝。”谢静之欣然接过保温袋,“你先去诊疗室歇一会儿,我把蛋糕放冰箱去。”

    顾春玲礼貌地在原地站了会儿,等谢静之快进一楼会客厅大门时才转身离开。

    只是她边走边生出疑问:为何将才谢医生盯着保温袋时,眼神闪烁?那双爬满褶子的眼睛里,分明有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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