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黎玥出门之时,殷吉已经在外候了许久。

    从黎玥住处到护城河边的医馆还有些时间。

    殷吉是个容易尴尬的性子,她和黎玥并肩走在路上,不由自主地开始找话:“师父一向不医显贵,她昨日修书给我,说要来南州医治一位贵女,让我跑腿来接。”

    “你是以什么做筹码请她下山?”

    不怪殷吉好奇,此前她同师父江慧君因为病人的身份和病情吵过多次。

    江慧君总对达官显贵有种执拗的偏见,因此只医布衣。殷吉却从不因病人的身份而有过别待。

    江慧君倒不会管殷吉的病人,只是偶尔刺她两下。

    这刺吧,柔得殷吉总要掂量一瞬真正用意,韧得殷吉明白过来后又回嘴不了。

    左右都是个输,气得殷吉忍无可忍,师徒二人因此分开许久。

    “是一位故人向医圣荐我,中间具体如何,他并没有与我说。”

    殷吉摆摆手:“是岑嵩吧?”

    没理黎玥错愣的表情,她又道:“瞒裴曜是他不愿再拿屠刀,惹得自己一身血看不清前路,我只是恰好有这一身医术,可以帮他脱下血衣,助他往干净的路上去。”

    殷吉一双眼有点揶揄地朝黎玥看,没成想黎玥眼盲,明晃晃的暗示被轻薄的眼纱隔绝在外。

    “吉娃!”

    一声中气十足地大喊传过重重人影,精确地落在不设防的殷吉耳里,吓得她一抖。

    黎玥闻声,却感到有人风似的贴在她面前,清苦的草药香隐隐约约飘来。

    “事不宜迟,咱们早点医治早些上路——”

    “江慧君,你受伤了?”

    江慧君如风般过来,又风风火火地拉着黎玥往医馆内去,一边走一边同殷吉说话:“哪有?应该是刚刚取血的时候不小心沾上了。”

    黎玥被猛地按在凳上,听见江慧君杂乱的脚步声和瓶瓶罐罐磕碰的脆响。

    殷吉在她身边落座,嘴里含了东西,说话也很含糊:“取血?你前月研究的药人有进展了?”

    “对的呀!这姑娘的眼睛不就是那人要的报酬么?”

    江慧君捻着银针反问黎玥:“你不知道?”

    “我……”

    “嗳,无妨。这几针必定药到病除——”江慧君断了她的话,说着就要施针。

    手下的脑袋不管不顾地往旁一闪,黎玥抬起头,一双如漆的黑瞳望向对方:“那人名岑嵩?”

    “我不治了。”

    江慧君的银针险些刺向了黎玥的眉,闻声她也严肃起来:“姑娘,自尊心强是好事,可你眼睛是自己的。你身份特殊,眼不能视物是一件险而又险的事。”

    “这遭是他凑巧,身上刚好有我要的东西,下次也许就不会有这般机遇了。”

    况且她已经让岑嵩服药养血了,药人一旦开始,哪有回头路可走?

    殷吉在一旁点破:“他这人早不想活了,如今献出一身血,换你记得他,他心里也挺痛快的。”

    黎玥感到头顶几处部位极为酸麻,她原以为那一道长鞭会切断之前积攒的所有,从此她与岑嵩间的思念,隐瞒,牵绊都会一笔勾销。

    没想到细红鞭痕咬破血肉,如蛇缠绕在他腰身,而他作为回礼,不仅借眼纱在面上罩上了他的影,还献祭似的用一身血换了一双眼。

    他像蛇一般毫无危险地将她松松裹住,接着再一点点收紧。

    她眼里白茫的一片开始有了混沌的颜色,融成一片的色彩一点点清晰,分离,再慢慢显出清晰的边界。

    最后是素色的衣裙纹路,是手背清晰的皮肤纹理,是手中紧攥着的月牙白眼纱。

    殷吉在一旁学,偶尔说几个草药名称,又被江慧君否道:“药性太烈,你学着如何用针,此后你便跟着取血,治眼。说起你的医术,岑嵩身上的伤是你治的?”

    黎玥听见殷吉骄傲道:“那当然。”

    “伤口太丑。是天让他命不该绝。”江慧君损道:“这件事结束便早些随我回去学医。”

    “你今日不带我回去?”

    “回哪去?当初是你自己离开在先,如今同他们绑在一路是你自己造的果。南州殷吉?”

    最后一针随着话音落下来,黎玥疼得满头大汗,江慧君看着她,提醒道:“重见天明是喜事,莫要再哭。南州山水如画,用这双眼多见见。”

    ……

    殷吉还要同江慧君探讨医术,便让黎玥一个人先回住处。

    街上路人摩肩接踵,神情各异,或浓或淡的颜色在她眼内涌动。

    她这时才知道,南州不种桂花,种红枫。巴掌大的树叶一叠一叠垂下来,在轻薄的秋风里反而显得笨重。

    岑嵩在瑟瑟秋风里等她,清秀干净的面,眉目平和,身量高且瘦,风一吹倒吹出来些文人似的清骨。

    若他全族具在,天下太平,也许会题诗骑马簪花,与多年同窗高谈志向,在古文里做着社稷的梦沉沉睡去。

    又或者在街巷里抱着简易的木匣穿梭,惊堂木一拍,纸扇一摇,摇出几个惊心动魄的故事,于是又成了那个令人尊敬的说书先生。

    可如今,说书先生岑嵩已成世人口中的叛贼,手中的水墨纸扇藏着夺人性命的扇尖,繁复衣衫之下密布着增生的疤痕,就连同身体里奔腾的血液也有着猛烈药性。

    江慧君说,一月取三次。

    墨绿的叶沉重地压下来,黎玥走向他,觉得这人太过有心计。

    “岑敬远,我不需你耗费生命救我。

    你该好好活着。”

    岑嵩听她唤自己的表字,有些惊讶,又见她眼神奕奕,复又笑道:“一条眼纱,一双眼睛,一身血,一条命。我确实该好好活着,向你讨债。”

    他抬手覆上面具,仍然是清淡舒适的眉目。只是耳垂仍留有她鞭的痕迹。

    “岑敬远。”

    “……”

    岑嵩耳垂红了。

    黎玥没听见他答应,于是又唤了一声。

    “我在。”

    天气晴朗,青墨山水,各色街巷被照得清晰又漂亮:“你擅自用性命换取我的眼睛,我其实有些生气。”

    在此前的四年里,秦娘一个人担起了照顾她的职责,不管生前身后,物质上依旧将她如公主般养着。

    但她一直有些不安,这种不安如同项上刀,岸边浪,只要一有动作便能瞬间夺去性命。

    这种感觉在被裴曜找到后更为强烈,自己仿佛一直在黑暗中被推着走,而她看不见周围面目,也看不清前路。

    所以她防备过强,意识到岑嵩一点点在她身边打下烙印时,她有种急切的逃离心理。

    “可我并不想向你索取什么,一切都只是我愿意,仅此而已。”

    她听着这话,没忍住抬头看他,暖阳斜斜落下来,岑嵩长直的睫毛往下一扇,朝她极为温润地笑笑——他对她这无害的占有欲。

    两人拐过街角,舒云早早在影壁处等候,黎玥一手提裙入门,一边问道:“裴曜还在吗?”

    “在的,不过公子今早见了风寒,说不见人。”

    黎玥同身侧的岑嵩对视一眼,打算先去看看裴曜。

    折过几道长廊,见裴曜房间门窗皆闭,不禁有些担心,她敲了几下,却是无人应答。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黎玥转身一看,殷吉皱着一双眉,步伐大得裙摆都飞起来。

    她风风火火过来,抱怨说:“哪个随行大夫日日给人治病还没有空闲的,要加钱啊!”

    “裴曜!”

    门被殷吉砸得哐哐作响。出于日后还要相处很长一段日子的考虑,黎玥没忍住问身后的岑嵩:“他们……”

    “殷吉火气大,烦躁的时候谁都能骂上两句。裴曜同我交心时刻不多,殷吉倒凭着这个性子跟他走得稍微近些。”

    岑嵩话刚说完,门就霍开了一条缝,不过不是被里面打开的。

    而是殷吉硬生生拍开的,黎玥一惊,顿时对这位少女刮目相看。

    裴曜在书里抬起头,黎玥跟在殷吉身后将一切看得清楚。

    屋内陈设简单干净,裴曜一身红衣坐在桌前,眉眼轮廓锋利,眼神又有些漫不经心的倦意,眼尾血痣小小一点。黎玥顺着往下看,见他握着书卷的手背上,一道微微隆起的疤痕自腕骨蜿蜒向指节尾端。

    同她记忆中一模一样。

    黎玥这边还在思量,殷吉已经三两步走到裴曜身旁,一把把手腕按下了。

    “刚入秋便染风寒,你身体怎么这般差?”

    殷吉手重,裴曜的手骨被猛地拍向桌面,瞬间起了红印,他又冷冷看着她。

    当然是毫无意外地被殷吉呛:“你安分些,我自然好好待你。”

    余光间,裴曜的眼看过来,轻飘飘落在黎玥面上,他又扯出个笑:“阿姐的眼睛能看见了?”

    笑意不达眼底,倒显得有些冷意。

    “可以了,但还需殷吉定时帮忙稳固。”

    黎玥走上前,仍旧是同平时一般静静坐在裴曜对侧。

    也是淡眉冷意地对视,引得裴曜移开目光。

    “阿姐这般看我做什么?”

    “无事,明日启程,记得好好休息。”

    黎玥问殷吉,得知只是寻常伤寒后便带着岑嵩先离开了。

    离开之前,岑嵩垂下的眼往上抬,又见黎玥的同时,他的目光越过黎玥,殷吉,见裴曜的眼神有些探究地落在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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