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莫发现了一个问题,一个相当严重的问题。

    他的爪子紧紧抓着诊所的扶手,公正地不给任何一个人好脸色看。

    碧翠丝上楼时无缘无故被白了两眼,回到护士站对嘉蒂说,“你那只小渡鸦心情很差呢。早上没喂过吗?”

    “喂了啊。”

    嘉蒂娴熟地收拾着台面,闻言朝扶手的方向望了眼。

    被诊所的众人养得油光水滑的黑鸟蹲在扶手上,黝黑的背影看起来毛茸茸的,就连生气也只有很小一团。

    嘉蒂擦了擦手,走到拉莫面前,半蹲下和它平视,“怎么了?想出去玩吗?”

    这只渡鸦是半放养的。

    起初是为了放生,后面不知怎么就变成这种驯养方式了。

    嘉蒂每天会解开脚扣放他出去走两圈,它自己知道回家。

    没错,走。

    这只渡鸦的翅膀掉落过程中不小心折断了,她们给它打了个石膏,还没完全长好呢。

    拉莫:“……”

    他怒气冲冲冲她嘎了两声:你骗我!

    你根本不叫柯兰尼,你叫嘉蒂·帕诺!

    拉莫绝不承认自己认错人。

    他是不会错的,要错也是莱欧斯的错。

    要不是莱欧斯表现得那么生气,他也不会在重伤未愈的情况下报复回去。

    现在好了,它只能憋屈地困在这只渡鸦的身体里,还要等到完全康复才能变回去。

    然而这个过程,起码、最少都要两个月。

    所以那个柯兰尼、到底在哪里?!

    还有大公竞选,莱欧斯那个家伙上的话,一定会给母亲丢脸的。还不如他去,那么久了也没看他有找继承人的意思,看起来就是要自己来。

    这个权势熏心的蝙蝠。

    一想到自己也会受他连累被其他吸血鬼嘲讽,拉莫就忍不住急得走来走去。

    然而人类可解读不了渡鸦的语言,嘉蒂认真地聆听了会儿,扭过头对碧翠丝说,“我觉得它在说它想家。”

    拉莫:“……”

    你才想家,哪里看出他想家!

    碧翠丝沉思:“看起来不太像啊。”

    南茜从边上路过,“我倒觉得就是这样,这是嘉蒂的宠物嘛,她肯定懂的。”

    “有道理欸。”

    拉莫:“嘎!”一群没眼力见的蠢货!

    “可怜的宝宝。”

    嘉蒂怜爱地摸了摸鸟头,解开脚扣,让它站到自己肩膀上,“走吧,我带你去看看你父母。”

    拉莫心底嗤笑小女孩的天真,直到被嘉蒂带到鸟类标本馆时,看到一排排并列的清晰鸟骨时,它的羽毛噗地炸开了。

    是要怎样是要怎么样!

    ……好像听到了拉莫的声音。

    莱欧斯停下脚步,回头望了眼黑寂的夜空。

    但目光落到那里,除了笼罩在古堡顶端经年不散的乌云以外,连秃鹫都罕见。

    是幻听吧,他的伤势无法撑到这个时候回来参与竞选。

    莱欧斯收回视线,看了眼前方,连接城门的铁索发出粗粝难听的声音。

    他的亲族之一,那位鞋匠的儿子正站在黑洞洞的城门口迎接,“瞧瞧这是谁,薇玛那位英俊的长子。莱欧斯阁下,您总算舍得回家了?”

    莱欧斯没有理会加修的挖苦:“我来见老族长。”

    他举步走进。

    “薇玛的孩子想要见他的长辈,难道我会加以阻拦?”

    加修笑着退到一旁,鼻翼翕动着试图捕捉空气中一如既往的苦血浆味,但这次却要失望了。

    一丝细弱的甜香随着莱欧斯的走动溢出来。

    加修的眼底浮现些许异色,下一秒,又恢复了鄙夷:

    气味太淡了,像是在哪里蹭到的。

    不过就算是真的,那也已经太晚了。

    对一个无法使用进食牙的吸血鬼而言,这座古堡里的认为一个存在,都能取而代之。

    想到莱欧斯身后的可怖财富,加修抑制不住地一阵雀跃。

    古堡内装潢典雅而奢靡,久未打理的墙面斑驳起皮,古董花瓶上蒙着厚厚的尘灰,吊灯上蛛网密布,长得挂到人头顶。

    空荡、冷寂。

    不过当莱欧斯走近会客厅时,发现早有一群与他同龄的族人等在那里。

    吸血鬼是一种热衷独居且避世的族群,人很难在一个环境同时见到两只以上结伴的吸血鬼。

    眼下的场景,莱欧斯已经很多年没见过。

    所有吸血鬼都分坐在沙发,地毯,还有挂在蜡烛吊灯、雕像的,无一例外地是,他们都保持着一致的寂静。

    莱欧斯的到来,只引起了一阵轻微地骚动——那是蝙蝠翅膀擦过地面带起的沙沙声。

    年迈的老者拄着拐杖坐在最前方,见到他颔首,敲了敲拐杖,嗓音粗粝苍老,“自己找个地方坐下。”

    莱欧斯环顾四周,坐到了一面鹿角墙雕上——事实上他根本没得选。

    “费鲁格耶家族,是罗克国真正的主宰。你们都是大公尊贵的后代,没有地位上的分别。罗克需要主人,就像吸血鬼离不开血奴一样。”

    老族长用他一贯的声调不紧不慢地道,“然而,一名吸血鬼不止需要一名血奴,但罗克只需要一位主人,大公不需要多余的姊妹兄弟。回去考虑好了,晚餐时来给我答复。”

    厚重的大门轰然合拢。

    莱欧斯拍了拍披风上的灰,准备回卧室的棺材床补会儿觉。为了赶路,他一天一夜没合眼了。

    “怎么没看见拉莫?”

    莱欧斯望去,认出叫住他的是刚才倒吊在吊灯上的那只吸血鬼。像是母亲的某个兄弟的儿子,他不记得名字了。对方显然也不记得他,嘴唇翕动半天只叫出

    “拉莫没资格参与竞选。”

    “是吗?那真是太可惜了。”

    对方像是想克制露出轻蔑的神态,但最终还是失败了,“看在薇玛夫人的面上,你还是让拉莫回来吧。他起码还正常的……至于你,恐怕熬不过半个小时就会被晒死在日光下,更别说其他。”

    “这种小事就不劳您费心了,多特思。”

    谈话不欢而散。

    另一边,古里捷夫家的森林树屋里。

    四个人正聚在壁炉前,一面烤火一面讲恐怖故事。

    “……于是,每当有人躺在那张病床上,都会听见女人凄厉地哭声……”

    “啊啊啊不要讲了!”

    这个提议最先是乔姬提出的,随即得到了大家的响应,现在反对的也是她。

    乔姬捂着耳朵,连晚餐都不敢吃了,“不要这样,伊荷。我们是朋友吧?”

    伊荷托着下巴微笑,“很吓人吗?”

    诊所那种地方,最不缺恐怖素材,比这恐怖的传说还有很多。

    乔姬:“呜呜呜……”

    锡娜让女佣往乔姬的盘子里加了点熏肉片帮她转移注意力,然后靠近伊荷,小声道,“后续呢?我还没听到后续,不告诉乔姬,偷偷跟我说一下就行。”

    感到被排斥的乔姬:“喂!”

    结果还是讲出来了。

    “护士长认为那张病床沾染了病人的怨灵,洗干净后丢库房了。那间病房换了一副天主画像,那以后,大家就再也没听过女人的哭声了。”

    “怎么这样。”

    乔姬撅起嘴,好现实的结局。

    “我也讲一个吧。”锡娜放下刀叉,露出遥想的神情,“那是我童年的一天……”

    童年的一天,锡娜和母亲去了外婆家。

    外婆家在遥远的法赤国乡下,附近住着一个富裕的老人,但所有人都怕他,传说他喜欢吃小孩,外婆时常提醒锡娜,不要靠近那栋房子。

    锡娜也遵守了诺言。

    被女仆牵着手经过那栋房子时,偶尔会看到老人的身影站在窗前,两只浑浊的眼睛盯着自己,令她毛骨悚然,好在女仆见状,就会抱着她赶紧走开,什么也没发生。

    直到有一天夜里。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早,然后做了个梦。”

    “我梦见我又站在那栋房子面前,女仆不在,老人把我牵进了屋。屋里还有很多和我一样大的小孩,男女都有。”

    乔姬嚼了口熏肉,“然后呢?”

    类似的故事她小时候也听过,没有那么害怕。

    伊荷看着锡娜,喝了口红茶。

    “然后,”锡娜的语气阴森了几分,“我就看到外婆不想让我看见的画面,他吃小孩,不是用嘴巴……不过最后还是会用嘴吃,但这并不是最奇怪的,而是我发现,窗外很多人在找我……”

    乔姬停止了咀嚼。

    伊荷感觉有点冷,把毯子往腿上盖了点。

    锡娜转过脸,没有表情的面庞被烛火透出诡异的阴影,“我不止是做梦,而是那个老人用了某种方式使我入梦。在我看来的梦,其实是他们过去经历的现实。”

    阴影突然消失了。

    锡娜移开蜡烛,恢复了笑容,看到脸色僵硬的两个人,她顿了下,“不是,你们怎么了?”

    只是一个故事而已,没有很可怕吧。

    伊荷/乔姬:“……”

    好强悍的心态。

    伊荷有点好奇,“什么方式可以召唤让人以入梦的方式召唤到现实吗?”

    “我怎么知道?!”

    锡娜意识到什么,连忙解释,“不是,这不是我的经历,你们不是怕,我只是为了代入感比较好这么讲而已。

    这个故事我是听我母亲说的,她也是听外婆讲的,年代太远了,不一定是真的。”

    “而且,我家这样的地方,哪来什么附近富裕的邻居呀。”

    锡娜掰了下手指,“我外婆那边,离得近的人家都隔着数百英里,也没有爱吃小孩的男人,只有一片麦地。”

    大家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不过经过这件事后,谁都没了继续玩的兴趣,吃过晚餐就回去睡觉了。

    伊荷刚换完睡裙,转过来差点被房间里多出来的人吓了一跳,“你——”

    乔姬抱着自己的枕头,缩了缩脖子,讨好地笑,“我不敢一个人睡,可以跟你一起吗?”

    伊荷:……

    她往边上挪了点,“你睡这里。”

    “谢谢!”

    乔姬放下枕头,麻溜地钻进去。

    伊荷吹灭蜡烛,走到另一侧躺下,闭上眼调整了下姿势,正要入睡,门吱呀一声开了,一盏烛台幽幽飘进。

    乔姬吓得怪叫一声,蹭地缩到她背后。

    伊荷差点被她撞到地上,撑着床沿看清端着烛台的人,才松了口气,“是锡娜。”

    “锡娜?”乔姬钻出脑袋,“那么晚她过来干嘛?”

    “不知道。”

    锡娜掀开被子挤过去,“太可恶了,讲悄悄话不带我,我也要一起听。”

    “谁讲悄悄话了,欸你别挤我。”

    伊荷感觉自己要掉下去了,“要不我换一间客房?”

    锡娜和乔姬异口同声:“不行!”

    经过一番拉扯后,最终大家决定把两张客房的床并到一起,度过了这个疲惫的夜晚。

    第二天女佣发现客房变得一团糟,毫无意外地数落她们一通,把人通通赶去划船,自己挪回床,收拾脏衣服去洗。

    正要离开时,她看到压在行李箱里的粉色兔子玩偶,玩偶的手脚露出来,不知在哪蹭的,已经脏得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女佣啧了声,这么脏怎么都不洗呢?

    今天这种大太阳的天气,最适合晾晒衣裳了。

    女佣把兔子玩偶抽出来,一起塞进编织篓,准备带去洗衣房一道洗,没有注意到玩偶脸上一只玻璃眼珠滚落地毯,消失在墙角。

    不过她们并没能顺利去划船。

    抵达湖边时,锡娜遇到了她的未婚夫,那个在新生舞会上笑容腼腆的小伙子,听他说是被自己父亲邀请来散心后,锡娜不得不先让她们先去玩,自己跟人寒暄几句。

    乔姬不会划船,伊荷一个人也划不动,俩人干脆找了个有树荫的空地铺了张格子布坐下,边写作业边等锡娜。

    阳光烤得草地散发出好闻的香气,伊荷写了没两页就感到昏昏欲睡。

    乔姬注意到她浓浓的倦意,“你昨晚没睡好吗?”

    伊荷打了个哈欠:“很明显。”

    被两个人挤在中间的缝隙,晚上翻身都翻不动,而且她本来也不习惯和别人一起睡,能睡好才奇怪了。

    乔姬也想到了这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下,“对不起啦。”

    都怪锡娜非要讲那么可怕的故事,害她不敢一个人睡。

    伊荷看了眼远处的锡娜和她的未婚夫,合上练习册,揉了揉眼,“乔姬,想打会儿盹,等锡娜回来,记得叫醒我。”

    “没问题。”

    伊荷在格子布上找了块地方,侧躺着阖上眼。

    “只是标本而已,不要害怕。”

    嘉蒂安慰道,“你看它们,长得不是很像你的父母吗?多看看,说不定就没那么难过了。”

    拉莫:“嘎!”

    到底哪个蠢货会通过干尸来缅怀亲人?

    这个女人的脑子是不是被工作压榨干净了!

    等他恢复了身体、等他——他一定要——

    鸟头颤抖得好像打摆子,翎毛在她手心发着颤。

    嘉蒂终于意识到她的宠物鸟似乎在害怕,她连忙把他揣进怀里,遮住他的黑豆眼,“好了好了,不看就不看嘛。我带你回去。”

    被迫埋进温软胸脯的拉莫:“……”

    哼,看、看在她及时恢复理智的情况下,也不是不能原谅。

    不过,他总觉得自己遗忘了什么?

    忘了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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