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9

    出租车靠近丽华小区,道路愈发拥堵。

    救护车,警车的鸣笛声混做一团,惊扰了这个夏日的傍晚。

    “这里进不去了啊,小姑娘。”出租车司机徒劳地按了两下喇,前方的车子仍旧纹丝不动。

    宋宜年心里焦灼,干脆直接推开车门,准备下车:“那就在这里停车吧,谢谢师傅。”

    她按照计价器上的金额将钱递给司机,利索地下了车。

    这里距离丽华小区已经很近,宋宜年一路小跑过去。

    这里本是北城的别墅区,环境清幽,入住率也不高,此时却有不少人聚在一起,深情并茂地讨论着不久之前发生的一切。

    “哎呦,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就跳楼了。”

    “死了吗?”

    “好像是没有,家里天台跳下来的,警察已经拉上警戒线了,我出来的时候,看到血流了一地。”

    ……

    “她这么一跳可好,我们小区的房子不就卖不上价格了。”

    大家用一种旁观且并不礼貌的态度,描绘着一桩刚刚发生的生死大事。

    他们的声音从宋宜年的耳边略过,她快速而紧张地跑进小区。

    她从来没有来过梁颂的家,偌大的小区,独栋别墅鳞次栉比,每一栋都长一个面孔。

    寻常时候,宋宜年走进这里恐怕会迷路,可此时所有人都往一处聚拢,也有车辆在小区里来来往往。

    宋宜年很快就找到事故发生地点。

    初夏傍晚,夜色还没完全笼罩人间,最后一点橘红色孤零零的落在白色洋房的顶端。

    绿色的树木在此时稍显孤独,而地砖整齐排布的地面上,有鲜红的血液一直在流淌。

    那血液像是一条即将干枯的河水,拼尽全力也没有流过警戒线。

    有穿戴整齐的医生蹲在警戒线里,白色担架孤零零地放在一侧。

    乔嫣似乎还有呼吸。

    但体内的器官已经摔碎,此时即便有任何意识,也是用全部意识体会生命的倒计时。

    那些人似乎做了什么抢救,最后还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旋即,有中年男人传来一声简直可以撕碎天地的痛哭声。

    宋宜年看到了梁颂,他仍旧是高挑且清瘦的身材,遥遥地站在人群之外。

    他的双眸沉静,脸上似乎也未曾泄露出一丝表情。

    他就那样木然地矗立着,像一座雪崩之前的雪山。

    直到听到爸爸的哭声,他忽然迈开步子,钻进警戒线,速度快得一旁的民警都没反应过来。

    他快步走到爸爸身边,弯腰,拎起他的脖领。

    少年看似单薄,可手臂的力量又不可小觑,他直接将人拎了起来。

    梁总错愕地看着他,一时间连眼泪都忘了流。

    梁颂压低了声音:“别在我妈面前惺惺作态。”

    “听你的哭声上路,她走得不安稳。”

    他的声音似乎是从胸腔里磨出来似的,沙哑而粗糙。

    梁总脸上的表情骤然变化,但还没说出来什么,梁颂干脆地放开了手。

    他没有低头看躺在地上的乔嫣。

    只是脚步稍有停顿,便又走了出去。

    梁颂和爸爸说话的声音算得上耳语,宋宜年并未听到一个字;但他的动作可算得上出格,让宋宜年震惊半晌。

    她的目光锁定梁颂。

    最后一点橘红从天边暗暗退下,夜色一寸寸笼罩住梁颂的身体。

    宋宜年跟着梁颂的脚步,不远不近的,不知道如何上前,也怕自己笨嘴拙舌,无法在此刻送上合适的安慰。

    或许仅仅是安慰并不足够,她想感同身受,分担他的痛哭。

    宋宜年的脚步犹豫不决。

    夜色将树梢枝桠填出单薄色彩,梁颂单薄的身体和夜色几乎融为一体,一方空间跟着暗沉许多。

    宋宜年终于想好,此时此刻,无论如何,她也应该竭尽全力,站在梁颂身边才是。

    她郑重其事地迈开脚步。

    “梁颂——”

    忽地,一道女生降临。

    一个身材高挑的女生穿过修剪整齐的树林,小鹿似地飞奔到梁颂身边,直接扑进他的怀里,将他抱住。

    宋宜年的脚步硬生生收了回去。

    是姚欣。

    她永远不不可能如姚欣那般表达热情和关切。

    宋宜年往后退了两步,站进黑暗处,不断有蚊虫向她袭来。

    她听到梁颂的声音,疑惑的语调:“姚欣?”

    姚欣:“是我,我听我妈妈说这里出事了,我知道你家住在这里,就下楼来看……”

    姚欣:“你节哀。”

    原来姚欣也住在这个小区吗?

    原来他们也互相知道对方住在哪里吗?

    宋宜年又往后退了一步,退到更黑暗处。

    她本只是想给梁颂一个关怀,她也想抱抱梁颂,分担他此时的所有情绪。

    可现在已经有人这么做了,而且姚欣嘴巴甜,情商高,她的说词一定比自己高级有效。

    打心底里,她为有人安慰梁颂这件事感到喜悦,即便安慰他的人不是自己。

    “我没事。”她又听到梁颂的声音,之后是姚欣紧密而热络的关切话语。

    偶尔传来梁颂的声音,从逐渐的冷凝渐渐转为稀疏平常。

    宋宜年一时间发觉,自己才是那个多余的人。

    她转过身,为自己下定决定,穿越黑暗的树林,离开此处。

    她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她就是这样胆小敏感又懦弱的人,她害怕看到梁颂回应姚欣的拥抱。

    如果到了那时候,她甚至不知道,还要怎么义无反顾喜欢梁颂。

    宋宜年为自己开脱,一路小跑着,离开这座陷入惊惶的小区。

    -

    这座城市很小,乔嫣跳楼的消息很快便在大街小巷传了起来。

    有人说是梁老板对老婆不好,才把老婆逼疯的。

    也有人说,梁老板还不是好人吗?那么大的老板,从来不乱搞男女关系,乔嫣都疯多少年了,身边也就她一个。

    还有人说,梁老板就是□□出身,之前厂里出过生产事故,工人死了,家里剩有病的爹妈和刚出生没多久的孩子。

    结果他派人给这位员工的爹妈打了一顿,一分钱都没赔!

    总之一个人的死活,落到具体的人身上是一座大山;而之余别人,都不过是装点生活的谈资。

    因为和梁颂还有郑奶奶接触比较多,李清华和宋广平则更关心具体的人。

    隔日晚饭时间,李清华感慨:“这好好的人,说跳楼就跳楼了,留梁颂一个孩子可怎么办。”

    宋广平:“就是啊,为了孩子也得活啊。”

    他们感慨之后,喊了宋宜年:“乐乐。”

    宋宜年看着他们,李清华说:“你和梁颂是同学,你记得多关心他一些。”

    宋广平:“这孩子也是怪可怜的,你看他那个爸,哪儿有不让孩子上学的!”

    他们又吐槽起了梁总的不是来。

    宋宜年默默地吃完饭,回到房间,给梁颂发消息。

    可消息石沉大海。

    之后几天,她也陆续给梁颂发消息,可梁颂没有回复过只言片语。

    2016年的夏天对于宋宜年来说格外漫长。

    没有任何学业压力的两个月余,整日流连于图书馆,或着和好朋友一起厮混整日。

    宋宜年在八月初拿到了录取通知书,毫无意外,是京大的经济系。

    班级群里整日都是同学们晒录取通知书的消息。

    大家或许有嫉妒,或许也有不甘,但在自身灿烂和美好的未来之前,并没有人会将这种负面情绪放大。

    大家在欢乐之余,偶尔有人会产生新的疑问——梁颂呢?

    这个暑假,没有人见过梁颂,也没有人从梁颂那里收到任何回音。

    就连班主任让大家填写的毕业去向里,梁颂那一栏也是空空如也。

    有人来向宋宜年询问梁颂的去向。

    宋宜年苦笑,她也没有比大家知道得更多。

    她偶尔听到过一些和梁颂有一些关系的消息。

    比如,他家里的企业忽然被省里的调查组来调查,之前的一些问题还上了新闻。

    但这些不足以伤筋动骨,梁总的企业已久在平稳运行。

    宋宜年偶尔上楼时,会对着隔壁许久没有张开的大门陷入长久的思索。

    去年的这个时候,她和梁颂曾经距离那么靠近过。

    宋宜年去市图书馆看书,她也会想起梁颂,想起他们的初遇。

    她还没有问过梁颂,他对那一天,她差点在结冰的路面摔倒有没有印象。

    她在外国文学的暑假里找到一本《追忆似水流年》,她想到曾经梁颂看过这本书。

    这是一部大部头,意识流,很难啃下来,她想试一试。

    宋宜年找到一个僻静的角落坐下来,随机翻开一页,一段句子映入眼底。

    “当一个人不能拥有的时候,

    他唯一能做的便是不要忘记。”

    宋宜年下意识地想,她记得。

    她记得关于梁颂的全部记忆。

    关于他的每一分每一秒,她都深刻地记在脑海里。

    第一次遇见他时,他穿得质感不错的毛衣;说话时喜欢看着对方双眼;还有他写在黑板上,潇洒利落的名字。

    还有在月色下,两人交错的身影,还有那天她被乔嫣撞倒,他背起她。

    他尚且青涩的身体里好似藏着远方的月亮,他突起的肩胛骨好似还硌在她的胸口。

    只要回想起来,胸口就会泛起细密单的疼痛。

    宋宜年惊恐地发现。

    她似乎从未拥有过梁颂,可从遇见他那天起,她就在不停地失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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