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苍山负雪,明烛天南。*

    北风呼啸,雪满的枝头被吹的不断摇晃露出被冰包裹的干枯树枝。地上已经堆积了白毯,雪上留下一条长痕。

    堆满黑炭的板车出现在官道上,满身风雪的老汉不时督促拉车驴子加快速度:这场初雪下了足足两日,早早进城他的这批炭块能卖个不错的价格。

    老汉心中盘算着,突然感觉一道暗影在眼前闪过,他擦干净眼睛,却只看到了个小小黑点,很快便消失在鹅毛大雪中。

    他这是见鬼了吗?

    满脸雪碴的老汉惊讶的扯掉了块结冰的胡茬,他看着前方,那是通向京城的方向。

    京城内。

    积雪被堆在道路两边,宽敞的青石板路在铺满一层薄雪前就被扫的干干净净。毕竟即便气温骤降也浇不灭京中贵人们寻欢作乐的兴致,若是贵人们滑倒摔伤就不好了。

    更何况新皇登基,无论是从龙之功的权臣新贵,还是世承君泽的簪缨世家,都在这纸醉金迷的繁华京都内尽情快活。就连做生意买卖的小贩、商人都顶着风雪早早的开张,处处都是繁华热闹。

    太师府的家仆们正凑在门房内,桌子上摆着铜钱和银子,骰子在海碗中不断摇晃发出叮当的声音,盖起点数报出后哄闹声响起。

    满头大汗的中年男人把身前的钱往外一扔:“老子不玩了,今天就是走背运。”

    对面的老头嘿嘿一笑:“都听说了,你小子竟然敢想女官,被公主殿下叫去狠罚一顿。”

    男人一脸气不过:“不过是个陪嫁的小丫头,至于那个该死的小泼妇——”

    剩下的污言秽语还没有说出口,血红在眼前迸溅,然后是钻心的剧痛,男人想要哀嚎却发现根本发不出声音。

    他身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黑衣男人,他身上那种旅人的风尘冷冽味都盖不住迸发出的凛冽杀意。屋内这么多人,竟然一个人没有注意到陌生男人的出现。

    灯影摇曳,不过几个呼吸,地上已经满是尸体。

    中年男人想要求活却苦于无舌,颤软的双腿跪在地上,希望这杀星能绕他一命。

    “侮辱公主殿下,罪无可恕,这次算是便宜你了。”低沉的声音在门房内响起,他干脆的向外走去带起一阵风。

    中年男人舒了口气,抬起手臂想要擦汗却听到哗啦哗啦的声音,他低下头表情从疑惑变成目眦尽裂的惧怕。

    黑衣男人悄无声息的来,又悄无声息的离开,年轻的面庞上带着抑制不住的愤怒,他本来是想找到公主殿下,带她离开这是非之地,却没想到刚潜入就听到那样的话。

    连那个卑贱的奴仆都敢这样,青年不敢想这段日子公主殿下受了多少委屈,气血翻涌下眼睛通红。自从幼年时被小公主选做暗卫开始,公主殿下便是他唯一的主人。

    主辱臣死,必须给这些人一个教训。

    痛,那种仿佛让人打冷颤的痛,宋兰因感觉有无数把钝刀磋磨她的脊骨,搅的她五脏六腑都在求饶,好像有人在用力的捶打她的腹部。

    宋兰因猛的惊醒,看着被下平坦的小腹,松开了被攥的抽丝的被面。

    在她的鲜血中孩子已经出生了,只是她之前从不知道,新生居然那么痛。

    自她生产已经有十五日了,偶尔午夜梦回还能感受到在产房时的鲜明痛意。宋兰因之前从不知道怀孕生子会这么消耗身体,到现在她还翻不了身,双腿用不上力气。

    屋内烛火微弱,青衣姑娘抱着孩子轻哄,听到那绯红的床幔中传来虚弱又沙哑的声音:“水云?”

    “殿下您醒了,小厨房煨着饭菜,奴婢这就去取来。”床幔拉开,水云的眼睛有些红肿但脸上带着笑容,扶住纤瘦的手腕帮她坐起身来。

    生产实在耗费气血,原本就纤瘦的主子此刻薄的让人心惊,无数珍品补下去,因为养胎时胖起的那点都消失了,下巴尖的让人心疼。

    “那泼皮又纠缠你说痴话了?”宋兰因白天已经教训过那个痴心妄想的家奴,她最近实在是虚弱,平时睡得到醒的时间少,担心侍女会在她护不住的时候受委屈。

    “他怎么敢?若来我就剪了他的舌头。”水云摸着袖子说道:“我是忍不住生气,殿下您诞下麟儿是多大的幸事,月子中蔡夫人和太夫人竟没有一个来照看,只是派了丫鬟来送些补品。”

    水云从小便在宋兰因身边伺候感情很深,此刻在认真的为她鸣不平。宋兰因嘴角露出苦涩的笑容,早知今日她就该在将暗卫遣散时给这丫头送到安全的地方,如今她是有心无力了。

    “她们一个死了外甥女,一个死了长孙,此刻怕是顾不上我了。”宋兰因接过水云递来的甜汤润润喉咙,觉得总算舒服了些。

    提起这个水云就生气,驸马的妾室实在是不懂规矩,居然对公主殿下和腹中胎儿下手,最后落得一尸两命的下场实在活该。

    更让水云生气的是驸马的态度,从前甜言蜜语的一切以公主殿下为重,婚后居然敢纳妾不说,之前为犯错的妾室跪在雪中求公主殿下原谅,如今更是半月没进这院子。

    看着小丫头的脸上表情不断变化,宋兰因笑眯眯的拿起一旁的甜枣塞入她的嘴里。

    咽下食物,水云看着虽然憔悴但神情格外温柔的主子:“公主殿下,要不要今日我去请驸马来看看小公子?”

    “他该来的时候,自然会来的。”宋兰因说着打了个哈欠,困意再次席卷:“最近我是不是睡的太多了,叫水月过来,我的身子一直都由她调理。”

    水云的表情一僵,眼角湿润起来:“水月、水月姐姐她已经不再了。”

    “仔细的说。”水云抬起头,发现公主殿下安静的注视着她,冷眼垂眉,像是一尊毫无生气的玉雕。

    “公主殿下您生产之后一直不太好,前几日排恶露时又有血崩之态,水月姐姐得了一张妇科良方,可是差一味药,于是带着水灯出城,遇到了土匪。”水云呜咽起来,她一直都没有敢说。

    宋兰因的视线落在绣着金丝鸟的屏风上,从生产之前她便有那种预感,她早就清楚自己的终点,只是没想到命运不是以雷霆之势直线下坠,然后痛快的万劫不复。

    而是在她满心盘算选出合适的利益盟友,新婚丈夫的甜言蜜语如同海市蜃楼,有孕之后精力不济开始懈怠,如今才梳理清楚各处的隐秘脉络,骤然惊觉原来自己早就身处吴图之中,是一颗死棋。

    宋兰因用帕子贴在水云红肿的眼角,声音轻柔:“这些日子,难为你为我这么操心,还要忍着悲痛。好姑娘,去把我柜中那刻着红豆的盒子拿来。”

    盒子打开,里面放着厚厚一沓银票,和金银元宝。宋兰因细致的嘱咐:“夜里巡逻的人每半个时辰交一次班,出门后踩着他们的脚印,遇到人就拿这个打点,从西侧门走。”

    水云愣在原地,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说话都有些颠三倒四:“主子,我不走。而且就算给了银子,侧门的嬷嬷未必会开门。”

    “你可以自己去取钥匙,因为这些东西上都涂了剧毒,即便只是肌肤触碰也足以夺命。”宋兰因说道:“所以记得一定要隔着手套触碰。”

    “水云,你难道要违背我的命令吗?”在对方吐出哀求的话之前,宋兰因语气已经变得严厉冷酷。

    “他不敢杀我,我可是大启的公主。”宋兰因抱着熟睡的孩童对神情犹豫的水云说道,藏在被中的手已经被簪子戳的血肉模糊,她在用疼痛抵抗睡意。

    过了有几个时辰?

    两个满脸横肉的壮妇走了进来:“侧门处死了两个婆子,不知道夫人您——”

    席卷进屋的风雪让身子本就弱的宋兰因咳嗽起来,最后咳嗽声变成了放肆的笑声。

    水云那姑娘脑子不太灵光,但骑术了得又听话,这个时候应该逃的远远的了。

    两个健仆相视一眼,想要上前,宋兰因被褥下的手一动,蓄势勃发之际却因眼前出现的人睁大眼睛。

    他的发顶落着雪片,眉眼间是宋兰因从未见过的狠厉。

    动作迅疾的像是捕食的猛兽,进来后他甚至先把门关好,然后顷刻间两个健仆已经被拖到她看不到的屏风后面,只见那金线织成的鸟儿羽下多了两条红线。

    周身带着凛冽寒意的青年一瞬间褪去了狠厉和暴虐,单膝跪在宋兰因床前:“没能及时赶回您的身边,属下有罪,请公主殿下责罚。”

    宋兰因神情复杂,这暗卫从小跟在她身边,兢兢业业因此很多时候她都忘记了他的存在:“没想到最后的这条路是你与我一起走,十七。”

    十七原本有些手足无措,他从未见过这样憔悴消瘦的公主殿下,既心疼又有些手足无措,听到主子的话之后他抬起头来:“属下定会护住公主殿下的安危。”

    轻声道了句失礼,十七开始动作利索的翻找暖和的衣物,动作自然的想要上前帮忙。

    “我自己来。”宋兰因咬着牙给自己套上衣裳,十七跪在地上为她穿上厚靴,又套上几层后他才满意的站起身。

    只剩下半张脸露在外面的宋兰因忍着耻骨传来的痛意:“你给我这么厚,怎么逃出去?”

    “属下听太医说过,您这种时候不宜吹风。”十七认真的说道,心中忍不住自责,若是他的功夫再强些能百步穿杨,以一敌百,公主殿下就无需受这种苦了。

    将被包成蚕宝宝的宋兰因护在胸口,十七持剑向外走去:“属下原本打算悄悄潜入府中将您救走,后来出了些插曲,如今要加快些脚步了。”

    十七的表情带着几分心虚,闻到风雪中夹杂的腥气时宋兰因对发生的事情了然于心:“十七,你的功夫又精进了。”

    暗卫的轻功都非常了得,就连带着她这么个大累赘跃上房顶时也身轻如燕,没有宋兰因想象中的那般憨牛上树声势浩大。

    十七观察着主子的神情,发现她没有咳嗽而且比刚才有精神多了之后,惴惴不安的心情消失大半,心中计划着:离开京城,找一处安全、舒服的地方给公主殿下住,还要找会看病的女医,主子的身子还很虚弱。

    手腕扭动,剑光扇动瞬息间解决两个敌人,等到红雪消失在视野中时,十七才松开遮在公主殿下眼前的披风。

    大抵人在死在都会有所察觉,宋兰因将钗攥的更紧了些。她得再坚持坚持,不能让这个忠诚到有些傻气的暗卫在厮杀的时候分神。

    十七如承诺的那般生生杀出了一条血路,如约护送她离开了杀机遍布的京城,

    宋兰因在暗卫黑亮的眸子中看到了憔悴的自己,她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

    血肉模糊的手刺痛的十七的眼睛,他从怀中拿出金疮药想为主子包扎,手却被按住了。

    武人血热,此刻却被那纤瘦的手冻的一激灵。十七茫然中带着不安:殿下的手怎么会这么凉?

    窗外的风声像极了天命的催促,宋兰因清楚自己大限将至,原本沉稳的内心此刻却乱了,她不知道其他人死前是什么样,但在这一刻满心的不甘迸发。

    “十七,我的身子怕是撑不住多久了。你千里奔赴救我性命,这份情谊我问心有愧。如今我仇敌满京、身无长物,有的不过是这副病躯、半条残命,你想要的,都给你。”宋兰因轻声说道。

    “殿下,您会长命百岁的,属下会永远守护在您的身边。”十七心痛又焦急,恨自己的口舌不利,更恨只有一身武力,不能为主子做更多的事情。

    宋兰因猛然用力,攥住了十七的衣襟,两人间的距离仅剩一寸:“至于夺我兄长性命的凶手,伤我辱我想要杀我的,一个都不要放过!”

    京郊山上多了一座无碑小坟,青砖堆砌的非常牢固。

    继太师满门被屠后,京中又发生了几起骇人听闻的案子,丞相与几位亲王都先后遇袭,被利刃一剑封喉。

    不断蔓延的恐慌在七日后终结,看着一身明黄色的年轻帝王,十七恨不得啖其血肉,被宫内高手团团围住终是行刺失败。

    行刺皇帝便是难逃处以极刑,十七倒对此倒是受的心甘,他没能完成殿下的遗愿活该落得斧钺加的下场。

    这下子,他终于能去阴间路上再次追随公主殿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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