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必要情况下,叶书桉在雨天不打伞,当然,是非必要情况下,必要情况则特指去学校或是与之类似的某种需要“出席”的场合。

    清江市是个多雨的城市,尤其是在即将到来的夏季,常常会有突如其来的大雨,虽常有人抱怨太过潮湿,但叶书桉却很满意这种气候,她喜欢乌云、阴沉的天和冰凉的雨滴。

    不过,这个世界太矛盾,比如游戏的happy ending之中掺着遗憾和瑕疵是常有的事。

    放学的时候雨势已转小了一些,叶书桉特意等班里同学都走完之后留在教室多看了一会雨景。

    通常她会把所有的窗户打开,有时候是站在窗前发呆,有时候是坐在座位上感受裹挟着雨气和湿润草木味的风,时间不长,只需要十分钟左右,因为她还要趁着有雨时走回家。

    今天稍稍耽搁了一会,因为在关窗户时突然起了很大的风,卷着窗帘和书桌上的卷子乱飞,她费了很大的劲才把窗户全部关上,蹲在地上拾卷子的时候有人从后门走进了教室。

    叶书桉刚好捡起视线中的最后一张试卷,抬头望过去,不太意外,是身上沾着泥土的许槐清。

    “哟,好久不见,小哑巴。”

    叶书桉话里不完全是夸张成分,虽然他们是同班同学,但许槐清这人的存在感几乎为零,压根不用刻意不关注他就可以做到完全忽视的程度,再加之叶书桉最近也很忙,便很自然地没再跟他说过话。

    许槐清身上沾了不少泥土,大概是从外面回来的,身上带着潮气,有股浓重的雨水味道,不过脸和手倒是干净得很,似乎是清洗过了。

    许槐清没应声,从身边桌子的缝隙中拿出一张被遗漏的试卷,放到桌面上之后就沉默着去收拾自己的书包,叶书桉也没在意,把试卷放回原座位便拎起书包打算回去,她还要享受这珍贵的下雨时光呢。

    外面雨下的不大,正是处在前奏中的点滴小雨阶段,叶书桉缓步往校门口走去,刚走出校门就看到了在不远处撑伞等候的叶蕴方。

    叶蕴方看见她人之后就立马举着伞迎了过来,笑道,“看来我来的时间刚刚好。”

    叶书桉挡了一下向她这边倾斜的伞,“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应该在出差。”

    叶蕴方提起手中的塑料袋在她面前晃了晃,“提前结束,下了飞机就坐车来接你了,顺路还买了你爱吃的烤红薯和年糕。”

    叶书桉眼睛亮了亮,自小付美心对她的饮食控制的很严格,这些小摊子上的东西一律是不准吃的,尤其是油炸食品,在付美心那里更是黑名单,不过好在她也并不多贪吃,只喜欢吃初中学校门口的炸年糕和烤红薯,以前叶蕴方就常常趁接她放学时买几串给她过过嘴瘾。

    叶书桉接过袋子,躲进伞里,边尝了一口边抱怨了句,“就是你总是雨天来,吃起来费劲。”

    叶蕴方把伞往叶书桉那边斜了斜,温声安抚道,“知道你不乐意打伞,这烤红薯拿回家吃,就说是我出差回来太饿了垫肚子的,年糕吃完就收伞,满意了不大小姐?”

    叶书桉嚼着年糕伸手接了接伞外的雨点,含糊不清地应了声,咽下去又补了句,“你年纪大了容易生病,不用陪我一起。”

    ”嘿你这个小孩怎么说话的,你爸爸我可是身强体壮一点基础病都没有的,再说了,之前你初中不是很喜欢我陪你淋雨吗?那时候我们还比赛跑步呢。”

    叶蕴方是名律师,在叶书桉的记忆里,他一直工作很忙,但只要工作不太忙就总会来接她放学,不过之前是时间空余较大时才会来,而初高中时则是能抽出时间就会来,导致有那么一段时期,或许是叛逆期到了,迫切需要个人空间且叶书桉觉得自己被当小孩对待了,所以那会跟特工一样每次放学都躲着人流走,结果叶蕴方是躲过了,反倒多了个锲而不舍的小尾巴,周洲衍。

    思绪被打断的很突然,叶书桉的肩膀猛地被重重撞了一下,手里攥着的半块年糕随之从手中脱落,啪地一下掉进泥水里,她惯性地弯腰去捡,捡起的一瞬间像是想到了什么般猛然回头望了过去。

    是那个女人。

    不论是视觉还是直觉,叶书桉都十分确定,当然,直觉在其中更胜一筹,要说为何如此肯定,大概就是作为被害者的直觉。

    叶书桉几乎是立刻就快步追上了去,那女人打着把深红色的伞,穿着黑色的长大衣,长长的棕色头发在背后摇曳摆动,就像是缓慢摆动的蛇尾。

    唰唰、唰唰、唰唰...

    叶书桉紧盯着她的背影,原本是马上就可以追上的,可不知为何耳边就像真的听到了蛇尾穿过湿热的草丛,在其间穿梭的有规律的、一下一下摩擦的声音,紧接着脑子里毫无征兆地闪过各种各样碎片式的画面,黑色的雨伞、桌上的烤红薯、缓慢爬动的蜗牛、湿漉漉的校服外套、小猫的尸体...

    这些记忆就像被掰碎的光碟,银色的不规则形状,然后在阳光的照射下反射出五彩色的光,刺眼、使人晕眩。

    叶书桉耳中的唰唰声从单一方向的变成像是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它们的目标一致,即到达中间的点,然后声音重叠、升高、变成尖锐得要穿透耳膜的耳鸣,又或许是尖叫声。

    无法分辨。

    叶书桉下意识捂住耳朵想要阻绝这些声音,可眼前也逐渐变得模糊,那些光盘碎片跳跃在眼前,占据了所有视线,先是出现重影,接着就是刺目的光线,一圈圈彩虹色的光圈打在眼睛上,刺痛和想要流泪的冲动一股脑压过来,压根没法睁眼。

    到底怎么回事。

    陷入黑暗的瞬间太过突然,甚至来不及镇定下来,她本能地乱迈了几步,只能感到自己似乎踩到了泥水坑,大概溅起了不少泥水在鞋子上,紧接着就是触到某个突起的石块,双腿控制不住地朝前跪倒。

    失重感来的迅速,结束的同样迅速。

    膝盖重重磕在水泥地上的时候叶书桉甚至觉得这种有实感的接触让人心安一点,但她仍太过慌乱,一时间只能双手紧紧抓着裤子,弓着背垂头大口喘息着。

    暂时的安全环境使她逐渐拼凑了点模糊的回忆,雨天,因准时出校门错过提前结束出差回来的叶蕴方,之后是...人行道上,打着黑色雨伞跟在身后的周洲衍,低头看过去,路边有冒雨爬行的蜗牛,再往前,黑色沥青路中央躺着的小猫尸体,紧接着视角旋转了一圈,落在沾满泥土的双手上,最后视线上移,雨势忽然加大,打湿了衣袖。

    记忆慢慢串联,铺成一片清晰的网,痛感和噪音渐渐止息,叶书桉缓缓睁开眼,抬头望向前方,已经找不见那女人的踪影了。

    临近学校门口,虽已经过了放学的点,但这会人也并不算少,来来往往中不乏带着探究和异样的眼神望过来的人,叶书桉面不改色地接收着这些视线,也没在意裤腿和鞋子上的泥点,抚了抚被抓皱的布料便神态自若地站起身,刚往前迈了两步就被急吼吼跟着赶来的叶蕴方叫住。

    果然是年龄大了,跑了这几步路就开始体力不支,喊两句“书桉”就要停下来喘会气,缓了会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这是怎么了?怎么弄成这样了?”

    叶书桉跟着他的目光也扫了一眼自己沾满泥水的裤子,不甚在意地回了句,“摔倒了。”

    “也不知道你这急性子随了谁,来,我看看严不严重,你小时候就怕疼,这水泥地一摔得多疼...”

    叶蕴方边絮絮叨叨地开始啰嗦边蹲下身要查看叶书桉的伤口,手还没挨到就被一下躲过去。

    叶书桉往后退了一步,语速飞快,“我不是小孩了,这点伤不算什么,我还有点事,你先回家。”

    她需要时间,需要立刻去做下一件记忆里的事,一件目前还没确认结果的事。

    叶蕴方自知自己这女儿独立惯了,尽管很是担忧她的伤口此刻又怕自己的行为显得太过专制和约束,只得应下,“奥,也是、也是,那你有什么事要给爸爸打电话啊,腿、腿要是疼也打电话,爸爸去接你。”

    “我一会就会回家,你不用担心。”

    叶书桉要去的地方很近,是周洲衍的美术补习班,那天放学时她先陪周洲衍来这拿了东西,也就离学校几百米的距离,不到十分钟就走到了。

    在斑马线前站定的时候她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自膝盖传来的刺痛,刚才那一下的确摔得有些重,走路迈步间都能感受到紧贴着伤口的布料被不断与其撕开的感觉,听说忍痛能力有天生和后天两方面的因素,但要是真专门去锻炼似乎有点不值当。

    痛感传来的同时,叶书桉也看到了自己要找的东西,那具小猫尸体,跟那时几乎毫无变化地躺在路边,是一只小狸花猫,皮毛和此刻的天一样,灰扑扑的,似乎即将陷入黑色沥青的车道中,与其融为一体。

    至于位置的变化,大抵是被车撞之后因挡路被移到了路边,大抵是有人出于好心防止它被再次碾压。

    她下意识地止住了呼吸,胸腔积聚起了无法言明的情绪,只感觉很是难受,就像是脖子里的气管、喉管还是什么管的被堵住没法顺畅的呼吸和出声,等终于能吸气时又带来大片的、轻微的异样痛感。

    总之,哪里都不舒服,哪里都痛。

    没能天生具有忍痛这项天赋,果然是个遗憾,叶书桉目光移到红绿灯上,看着那漫长的四十几秒倒计时,漫无边际地想着。

    由于雨水的冲刷,小猫身上的血迹已经不见了,若不是眼睛仍微张着还真有点像陷入了睡眠,似乎是在安慰,叶书桉先伸手抚了抚它的头才一手托住它的头一手托住它的身体将其抱进怀里。

    这只猫应该只有三四个月左右,体型不大又很瘦弱,皮包着骨头,这会抱在怀里都没什么重量。

    叶书桉从小到大埋葬过很多动物,不过大多是些体型更为小的东西,第一只是幼儿园假期时在姥姥家院子里捡到的幼年蝙蝠,再之后就是一些麻雀、乌鸦之类的鸟类。

    算起来,至今为止,除了小型鸟类,她也只埋葬过一只姥姥家的小狗以及两只小猫。

    天气阴沉有个好处,即使叶书桉抱着猫咪的尸体从人群中穿过,也没人在意她怀里是什么东西,亦或者因为她背脊挺直、缓速前行的如此光明正大的行走姿势很难让人起疑心,这就体现付美心从小教育她坐有坐相站有站相的好处了,记得每当她小时稍稍放松弓腰驼背时付美心就会一巴掌拍到她背上,说说又没做错什么事缩头驼背的什么样子。

    效果很好,叶书桉现在不管做什么都是一副做对了样子,至于好处,就是比如在杀人藏尸这种场合应该能以体态优势稍稍减少一点怀疑。

    可许槐清直接落在猫咪尸体上的眼神是什么?

    许槐清似乎更狼狈了,不仅嘴角有血迹,身上的泥土还更多了,校服本就是黑白颜色的,这会沾上泥土更是灰头土脸的,他眼神倒是平静得很,直直望向了叶书桉怀里的猫咪尸体,停留了两秒之后才往上移,他看向别人的时候通常不是直视,而是一种向上的眼神,即将自己放低,试探性、小心翼翼的眼神,就像路边忽然得到关心的流浪小动物,怯懦又不敢直接表达情绪的样子。

    某种意义上,人和动物最大的区别不是能够使用工具和理性思维,而是拥有语言。

    他说,“需要帮忙吗?”

    叶书桉顺着许槐清的眼神低头看去,发现自己似乎并没有比许槐清好多少,发尾不知什么时候也裹上了一层泥土。

    原来我们都灰扑扑的,她想。

    叶书桉与许槐清对视着,很奇怪地,她总觉得他们俩一瞬间像是被整个世界隔绝了,只有他们两个格格不入,是一条笔直的线上凸起的两处。

    哦,只几秒她就明白了,原来是雨下大了,周遭全是打伞经过的路人,而许槐清原来也一直没有打伞。

    “很显然,不需要。”

    “不过,如果等会你愿意帮我抱一会它,可以跟我一起。”

    正常情况下,叶书桉倾向于一个人做这件事,而且这种事一个人也足够了,但今天天气特殊,倒不是出于多少怜悯,她只是单纯不想自己挖土时小猫依旧孤零零地躺在地上淋雨。

    叶书桉选择的埋葬地点是废弃公园里面的一片小树林,一路上雨势下了又歇,歇了又下,断断续续地落着,衣物头发倒是没完全打湿,只泛着潮,变得有些沉重,许槐清的步子则很轻,踩在水坑都是轻轻的,不会打扰到她,还不如大点的雨滴打击出的啪嗒啪嗒的声音大。

    真是奇妙,叶书桉还能记起当时周洲衍有多么害怕这具小猫尸体的样子,以及挖坑时将伞借给这只小猫自己被淋湿后的喋喋不休的抱怨。

    而现在,站在这的居然是这个完全看不出喜怒的许槐清。

    “我来挖坑吧?”

    许槐清的话打断了叶书桉的思路,她回过神,摇了摇头将小猫递了过去,“我自己来。”

    许槐清没再坚持,但也没伸手去接而是忽然将自己的校服外套脱了下来,走到叶书桉选好的那块地前面,蹲下将校服折起来铺了上去,这里的地面上撒了很多碎石子,大多棱角锋利,硌着骨头很不好受。

    叶书桉低头看着许槐清的动作,看到那铺在地上的衣服背面被雨淋过已形状不清的半个脚印,明明痛的不是她,可却迟钝地再一次感受到了膝上的疼痛,她下意识地轻抚着猫咪柔软的毛发试图忽视这不合时宜隐隐作痛的伤口,不过下一刻她又看到了自己发尾的泥土已经消失不见忽地忍不住笑了,也蹲下身,歪头对上许槐清的眼睛,“你看,下雨还是有好处的,我们看起来好像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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