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潇雨晦,电闪雷鸣。

    冷家祠堂,八岁女童垂裳而跪。

    一众族老站在冰冷的祖宗排位前,面容冷肃。

    “冷霜,你可认错?”

    “冷霜没错。”女童开口,嗓音稚嫩,却无比坚定。

    “还没错?”冷家二房冷越上前一步,怒斥道,“冷家族规,女子不得研习珠灯技法,你都忘了?”

    “冷霜没忘,但依然不觉自己有错。”冷霜抬头,直视自家二叔,稚嫩的脸上满是认真,“珠灯最早便是由黄家姑婆所创,后经李家、薛家、冷家等多位女性先人传承弘扬,方有了如今应城珠灯世家之美名。既然珠灯创于女子,传于女子,为何如今冷家却要禁止族中女子研习……”

    “女人终究是要嫁出去的,哪能成为守艺人?”冷越愤怒打断,“你这是在质疑祖宗礼法,质疑先人决定!”

    冷越说完,也不等冷霜再次开口,径直对正中间的族长冷鸣拱手道:“小不惩则大难戒,族长,请家法吧。”

    族长背着手,立在原地,没有说话。

    冷越安静等了片刻,没等到回音,遂微微抬眸瞅了一眼族长冷鸣。便见冷鸣双眉紧蹙,双唇紧抿,显然也是一副不悦之相。冷越低头琢磨片刻,便明白了这是族长的纠结以及沉默之下的默许。

    于是扬声,对门外小厮喝道:“来人,请家法!”

    早已候在门外的仆从应声取来马鞭。冷越接过,一把甩开。

    马鞭划破虚空,狠狠抽在地上,发出令人胆寒的脆响。

    冷霜不由被这阵势吓得脸色一白。

    “霜姐儿,你也别怪二叔心狠。人呢,既然犯了错,就得挨点教训,只有挨了教训,才能长点记性。”冷越提着鞭子,背对着众人,嘴角弯起,露出与往日和善截然相反的狰狞,“今日二叔是代你父亲教育你,日后,你会感谢二叔的。”

    “阿爹只是外出,又不是不回来了。二叔既然如此笃定我有错,为何不等阿爹从坞城回来之后由他亲自决断?”冷霜狠狠掐了掐掌心,强迫自己镇定,但开口时不自觉颤抖的声线还是暴露了她内心的忐忑,“二叔是觉得族长族老们会看在阿爹面子上徇私偏袒?还是二叔压根就觉得自己罚我的理由太过牵强?”

    “你!”冷越被戳中心事,提鞭子的手都不由一抖。

    冷霜续道:“冷霜若真的有错,无论什么责罚都不会逃避。但阿爹此刻正在坞城代表冷家出战珠灯大比。都说父女连心,我受家法事小,但若因此累的父亲心神不宁、冷家落败,这罪过,又该算在谁的头上?”

    此话一出,不但冷越,便是方才便一直八风不动的族长都不由脸色一变。

    众所周知,冷家虽为应城老牌的珠灯世家,但一直不温不火,默默无闻,直到冷霜的父亲冷宁横空出世,在珠灯大比上连着十年蝉联魁首,应城冷家才逐渐被大众熟知,继而跻身应城四大珠灯世家之列。毫不夸张的说,眼下,整个冷家全指着一个冷宁过活,冷霜这话可谓实打实戳中了一众族老的软肋。

    族老们忍不住交头接耳,小声议论。

    “霜姐儿身体从小就不好,这一顿鞭子下去,只怕她要吃不消。薛家李家黄家本就卯足了劲儿,要赢下这次魁首,这个当口,若是他们把霜姐儿出事的事情捅到老大跟前,难保老大不会分心。”

    “珠灯大比事关家族声望,非同小可,可容不得半点闪失啊。”

    族老们的碎语接二连三飘入冷越耳中。冷越脸色越发阴沉,心中愤恨无比,却也只能攥紧鞭子,不敢贸然下手。

    半晌,冷越转身,拱手劝道:“族长、族老,霜姐儿如今不过十岁,已敢拿着大哥名头驳斥、威胁长辈,若再看在大哥的面子上高高拿起轻轻放过,只怕这丫头当真要以为咱们冷家家法是摆设了!”

    “罚是肯定要罚的,但霜姐儿到底是老大闺女,我们不等老大,擅自罚她,欠些道理。”族长冷鸣终于开口,上前一步,按下了冷越手里的鞭子,一锤定音,“一切等老大回来再说。”

    说到这里,冷鸣看向冷霜,眸光沉沉:“至于你,老大回来之前,你就在这儿跪着,不许吃饭!”

    族长语气虽淡,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冷越心知族长心意已定,此事再无回寰余地,只能愤恨地将鞭子往地上狠狠一扔,冷着脸随着族老们走出祠堂。

    偌大的冷家祠堂里,就只剩下了跪着的冷霜和冰冷的祖宗牌位。

    夜雨渐浓,地面逐渐被潮气侵染。冷霜跪得双腿麻木昏昏欲睡。突然,祠堂木门“吱呀”一声开了。

    冷霜骤然惊醒,一回头,就见一青衣中年男人推门而入。

    “阿爹!”

    原来来人正是冷霜的父亲,冷宁。

    冷霜惊喜地想要从蒲团上跳起,奈何她跪得实在太久,双腿早已麻木,这一跳非但没能起身,反而因重心失控,整个人直直向地上栽去。

    冷霜害怕地闭上眼,可是预想中的疼痛没有来临。

    她稳稳落入了冷宁的怀里。

    冷宁将她整个儿抱起,轻轻放回蒲团上。他揉着她细细的小腿,柔声问道:“跪麻了?”

    冷霜正想点头,一抬眼却见冷宁肩头洇湿一片。冷霜心疼地抬手拍拍,问道:“阿爹不是在坞城大比吗?怎么冒雨回来了?”

    “什么大比都比不上囡囡重要。”冷宁慈爱地摸着冷霜的脑袋,“福来说,你去铺子偷学技法,被二弟逮个正着,还给捅到族长那里去,差点被请了家法?”

    “怎么可能?我这么小心谨慎一个人,就算真去铺子偷学哪能给他逮着?我就是在家里拿材料练习,做了个半成品,结果不小心被二叔瞧见了。他觉得我做的半成品都比他儿子做的成品要好,嫉妒疯了,所以才把我拎到了族长面前,拿咱们家那套技法传男不传女的族规说事。”

    冷霜说着突然觉得有点冷,下意识依偎进父亲的怀里,忍了一晚上的委屈终于在此刻决堤:“可我就是觉得不公平啊。阿爹,我明明不比任何人差的,凭什么就因为我是个女儿身,就连正大光明学技法的资格都没有?连我东拼西凑偷摸做出来的半成品都能被拿来说事?凭什么呀?”

    冷宁没说话,只是耐心听着冷霜的抱怨。他轻轻叹气,一下又一下轻抚着冷霜的发顶,似在抚平她满心的委屈,又似在下什么重要的决定。

    许久,冷霜倒完苦水,停下啜泣,有些昏昏欲睡。

    而冷宁却在这时淡淡开了口:“霜儿,你是不是真的很想学做珠灯啊?”

    冷霜一听这话瞬间清醒了,一把从冷宁怀里抬起头来,惊喜道:“阿爹,你这是终于肯教我了?”

    “就算我不教,你不一样偷偷学?”冷宁没好气用食指刮刮冷霜的鼻梁,笑得温柔,“只是霜儿,从古至今,都没有女子成为珠灯大师青史留名的先例,就连黄家姑婆这个创始人,到最后也没能留下自己的姓名。”

    冷宁唇角在笑,眼中却是藏不住的担忧,仿佛已经透过那张稚嫩纯真的面庞,窥到了冷霜坎坷艰辛的未来:“若你真踏出了这一步,便等同于向整个世俗礼教宣战。这条路遍地荆棘,处处艰险,霜儿,你真的考虑清楚了吗?”

    惊雷落下,发出震天轰鸣。冷霜满鬓汗湿,骤然惊醒。

    “姑娘可是惊到了?”坐在床畔的女婢秋闻起身,疾步走到倚在桌旁小憩的冷霜身边。见冷霜眼神失焦,神情呆滞,秋闻吓了一跳,急忙掏出手巾,替冷霜拭去额角冷汗,柔声问道,“姑娘这是怎么了?”

    “梦见阿爹了。”冷霜揉了揉尚有些沉重的眼皮,慢慢转头,瞧见床榻上躺着的男人,这才回了神,问秋闻道,“他怎么样了?”

    “烧已经退了,伤口也不出血了,赵神医的方子果然了得。只是……”秋闻说到这里,没忍住叹了口气,“姑娘,那盏你废了老大劲儿做成的四君子珠灯,就这么送给赵神医作诊金,不心疼吗?

    “不心疼。”冷霜柔柔笑了一下,起身走到床边,侧身坐在床畔,看着榻上依旧昏迷着的年轻男人。

    不得不说,这男人当真长了一副百年难寻的好皮囊,斯文俊秀,天人之姿。即使此刻面无血色,双目紧闭,眉梢眼角却依然荡漾着一股贵气。

    “为什么呀?”秋闻一脸肉痛,“那珠灯,光珠子就花了我们二十两银子呢。”

    冷霜笑笑没说话,只是抬手轻轻撩开男人微微敞开的白色中衣,露出了男人白皙脖颈上挂着的一枚睚眦挂坠。

    “你瞧。”冷霜示意秋闻去瞧那挂坠,“这就是原因。”

    秋闻弯腰凑近,瞧了半晌,没看出个所以然:“姑娘,这枚挂坠有什么特别的吗?”

    “这是上好的龙石种翡翠,出自黔南,产量极低,民间百姓不得私藏,一旦采到,都会被当作贡品进献宫中,寻常人一辈子都难得一见。而这块挂坠却更加不同。你看,它的颜色不似传统沉闷的帝王绿,反而更接近月白,通体莹润,飘逸灵动……这已经不是寻常的贵重了,而是世间少有的尊贵。”

    秋闻依然半懂不懂:“所以这个人身份很尊贵?”

    冷霜笑了一下,伸手抚上挂坠。

    挂坠触手生温,光滑细腻,上头雕刻的纹路并不繁复,但刀工疏阔大气。冷霜慢慢将指腹移至睚眦腹部,随着她的动作,睚眦腹部上篆刻着“文宣”两个小字,便随着她的动作一笔一划慢慢浮现心头。

    “他是文宣王凌若风,当今圣上最宠爱倚重的亲弟弟,是五年前将我们冷氏珠灯荐入皇宫之人,也是这次珠灯大比的裁判之一。”冷霜慢慢抚摸挂坠,爱不释手,漂亮的杏眼里却满是筹谋,“世人皆道,文宣王仁心仁德,是个潇洒贤王,若能得他一个救命之恩,于我接下来的计划百利无一害。”

    “原来如此。”秋闻恍然大悟,随即一想,却又觉得不对,“可是姑娘,且不说这位文宣王什么时候醒,便是他醒来了,可你那专门为珠灯大比准备的四君子珠灯也已经送出去了呀。你总不能空着手去参赛,然后拿这救命之恩要挟,让他闭着眼硬给你个魁首吧?”

    这话愣是给冷霜听笑了。

    “你这小脑瓜一天到晚都在想些什么呢!”冷霜抬手点了点秋闻额角,笑容突然有些苦涩,“我一介女流,连学技法都百般受阻,哪来参加珠灯大比的资格?”

    这话属实把秋闻给说懵了:“那你之前还为了‘四君子’昼夜不休?”

    “‘四君子’确实是我为珠灯大比准备的,但却不是用来参赛,而是为了让我获取参赛的资格。我不像二叔和堂兄,生来就有光明正大学习技法参加比赛的资格,我必须要先让所有人看到我的实力,才能拥有和族长谈判出战珠灯大比的资本。”冷霜说着,看了眼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凌若风,柔柔一笑,“本来我还在发愁怎么合情合理又不落把柄地把‘四君子’送入市场,这下好了,一举两得。”

    “可是姑娘,那赵神医可是出了名的贪财狡诈。你说这万一二爷出了重金,赵神医一个没把持住将您收留了一个受了重伤的陌生男人在家里的事情透露出去……”

    “他不会的。”冷霜笃定。

    话音刚落,一个小厮模样的人连滚带爬闯进屋里,慌张嚷道:“不好了,姑娘,二爷带着一群护院来咱们院里,说姑娘品行不端,要抓姑娘去祖宗祠堂问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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