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渺早晨与二位兄长一同看过祖母孙老夫人,孙老夫人身体很是康健,杜芳如今日带着奴仆去了庄子上清点账目,应也是无事。

    再看这个阵仗,只能是她那个见面次数最少的父亲卫泽了。

    她心中有些难受,但却连卫泽的样貌都记不太清楚了,上一次见面还是一年以前的那个夜晚,只记得他的胡须很是扎手。

    竺娘给她换上了白色麻制的孝服带至灵堂,卫渺看见周围的人都在哭,她被抱到杜芳如身旁,紧挨着跪坐在蒲垫上。

    再往前能看见正中间跪着长兄卫臻,双手握住一根苴杖,从背后看不清他的脸,却能看见他那小小的背脊不停的在颤抖着。

    好乱,好吵。

    杜芳如脸色惨白,盯着眼前的棺椁发呆,泪水不断的从眼角滑落。

    卫渺站直身体,伸出手给她擦了擦眼泪,杜芳如像是在此刻才醒过神来般,抱着女儿痛哭不止。

    ……

    与卫渺设想的不太一样。

    父亲卫泽是卫家长房独子,本以为他去世后家里要乱了套了,但据卫渺观察只有奴仆为了丧葬仪式变得十分忙碌,家中其他的人除了伤心之外好像并无太大的变化,她还是如往常一样该怎么过就怎么过。

    要是非要寻些细微的差别也是有的,原本门庭若市的卫宅如今访客少了些。

    卫渺觉得这也正常,一来是本在陈留的有功大族都已迁至洛阳,二是他爹一朝身陨,只剩下老幼妇孺,受些冷淡也是人之常情。

    卫泽生前已官至晋国二品骠骑大将军,但人生的大起大落也不过如此,实在是没这个享福的命。好在卫家家产丰厚,不至于让这一家子孤儿寡母受罪。

    一年以后卫家出现了第一个变数,长兄卫臻被晋王李嵩接去了洛阳,说是要与晋国册立的太子李展养在一处,悉心栽培呵护。

    当初卫泽战死,李嵩痛哭祭奠,如今先人已去,李嵩还能不忘后辈,已是不错。

    卫渺还是有些不舍卫臻离开陈留的,往日里卫臻待她这个幼妹很是不错,每每从书塾返家都会给她带些新奇的小玩意,如今去了洛阳却只有年节时才会返家,一年最多也不过只能见面几次而已。

    ……

    初平五年,卫渺六岁,已经到了一个猫狗都嫌弃的年纪,偏偏这卫家没人能管的住她,母亲和祖母都心疼她这个幼女,不忍责骂,她现在每日就是闹着要让仆从们带着她在这山野天地间胡乱玩闹。

    陈留民风开放,卫渺这两年见过很多相伴而行的少年男女,她在田间地埂里还惊扰过不少野鸳鸯,亦参加过几场二嫁、三嫁的婚礼。

    这个世界的风俗倒是不和她上一世在历史书本里看到的那般死板,感觉又有点像是两汉时期,奴隶制社会刚向封建社会过渡,封建制度确立不久,百家争鸣的思想余韵还未完全消除,远古风气的影响比较深远,而儒家思想中的“男尊女卑”等加强对女子束缚的思想才刚刚开始传扬,并不完善,对女子的限制不算太多。

    从这方面来看,现如今女性的地位不算太低。

    这一日卫渺刚从外面野了一圈归家,却见杜芳如正安排着家中奴仆收拾物件,她拉过竺娘询问:“这是要做什么?咱家已经穷到要变卖家产了?”

    竺娘被她这话弄的语塞,缓了片刻道:“女君已决定迁居洛阳,过不了几日女公子便要启程了。”

    也怪卫渺最近老是想着出去玩,都没怎么偷听杜芳如和孙氏聊天,这么大的事她竟然一点都不知道,又细细问过才明白。

    如今天下初定,群雄制衡,晋国基本已经走向了正轨,而杜芳如不忍长子卫臻一人在洛阳求学,孙老夫人也认为卫衍已七岁该启蒙了,所以这婆媳二人一致决定要举家搬往晋国都城洛阳。

    卫衍不是杜芳如生的,是他们父亲卫泽的一个妾室所出,在产下卫衍之后不过一年就病逝了,之后卫衍便一直养在祖母孙老夫人身边。

    次兄卫衍长得十分俊美,皮肤比她这个小女孩还要白嫩,想来这位姨娘生前定是十分貌美,但这姨娘病逝时卫渺还在杜芳如的肚子里,她没能见到深觉可惜。

    再说回卫渺如今所处的时代,她这几年已经摸的比较透彻了。

    七年前,她还在杜芳如肚子里的那年,那时年号还是永兴三年,日薄西山的刘氏江山,在经历了多年的党宦相争之后早已摇摇欲坠,社稷倾颓,民不聊生。

    她爹卫泽为人正直,一直想要改变这混乱残破的乱世,深知自身能力不足无法实现抱负,便一直蛰伏于陈留。

    在那年卫泽结识如今的晋王李嵩,卫泽初见李嵩就认为他心有大志,铁了心要跟他一起创业。

    再过了两年后,在一个普通又不普通的冬日,当朝相国郭济,车骑将军汤阳等人一把火烧了洛阳皇宫,再将天子挟持到了长安。

    一时间吏士逃亡,天下震动,各地诸侯豪强群起集结讨伐逆贼。

    但意外的是,年末各路人马刚刚集结完毕,还未曾向长安挺进一步就不用去了……

    刘氏天子不堪长期忍受这傀儡般的生活,在长安城里一处偏僻破败的宫室里,用一根长绳结束了短暂且悲哀的一生。

    更现实的是天子逝去的消息一传出来,本是为了要救驾的各路军阀迅速抢占割据地盘,各立为王,群雄争霸的序幕悄然拉开。

    大厦已倾,李嵩迅速把握机会。晨曦初破,在新年的第一天就率领军部先行占守洛阳、许昌等地,宣布建国晋,定都洛阳,定年号初平。

    就在同时身在长安的逆贼郭济、汤阳等人看到少帝自戕之后竟然自相内斗不休,李嵩当机立断出兵长安。

    旌旗猎猎,战鼓擂天,历时十月晋国铁骑终于踏进长安,斩杀郭、汤等逆贼,但在这场战争中所付出的代价也是残酷的。

    卫泽身中数箭当场毙命,大将孟勋身受重伤昏迷不醒。

    虽然晋国在攻占长安这一场血与肉的较量中险胜,但迫于形势晋国这几年只能休养生息,坚守城池。

    这片广袤无垠的土地如今已被各地豪强抢占和瓜分,除了占领了西北部洛阳长安周边的李嵩外,最北方的冀州幽州有燕国的陈温,江东有陆家父子,西南等地也有蜀王张渊,徐、兖、扬三州还盘踞着号称战力最强的齐国何广,其他的小国更是数不胜数,今日称王明日国破的情节在这几年间并不少见。

    如今卫家要出发迁居洛阳了,卫渺还依依不舍的跟隔壁马家阿姊养的小土狗告别,杜芳如见她那副样子直接让仆妇将其拖上了马车。

    ……

    一排双辕马车正往晋国都城洛阳前进。

    马车的轮子在凹凸不平的路面上滚过,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辘辘声中还夹杂着丝丝清脆的响铃声,挂在车衡上的銮在颠簸中不断抖动。

    这一路驶来城外少烟火人家,昔日繁华的帝都周边都还是很破败,曾经经历了多年国家动荡官吏暴虐,如今普通百姓大都还在疾病流行和战争的威胁下生存着,生活较为艰难。

    这些都是卫渺在陈留不曾见过的景象,漫天黄沙伴着呼啸的风声,车轮溅起的泥土和碎石,在空中划过一道道弧线。

    眼见已快至洛阳城,城外有两排卫队士兵,身着整齐的铠甲,手持长枪,队伍最靠前有名少年坐于马上,身姿挺拔,双手紧握缰绳。

    杜芳如从车窗内看到了自己的长子卫臻,赶忙喊车夫靠近。卫臻翻身下马,杜芳如也立刻下车,上前一步急道:“臻儿!怎么来了城外,等了很久了吧?我的儿!”

    “来接阿母与大母,阿母一路劳累辛苦了,阿衍和皎皎可有长大些了?”卫臻也忙拉住杜芳如双手,言语中带着欢喜轻快,笑容满面。

    “皎皎睡着了,你大母与阿衍也在后面呢,我的儿,你长高了也黑了许多,快让阿母好好看看。”杜芳如望着眼前久别的长子,眼中满是心疼与欣慰,眼眶都已湿润。

    卫臻倾身过去,靠近杜芳如耳旁道:“阿母,晚些回去再细聊,王后亲自来城门迎接您了,我先引您过去拜见。”

    杜芳如怔愣片刻,跟随卫臻行至一华丽车辇前,辇车上覆盖着黄色的绸缎,上面绣着的龙纹图案栩栩如生,她上前躬身行礼,“有劳王后亲临。”

    车帘拉开,吕后端坐其中,眼神深邃而明亮,笑容温和道:“卫家妹妹这一路辛苦,可还顺利吗?好些年不曾见到妹妹了,吾实是想念的紧,今日便与臻儿一道出了城,臻儿这些年与太子同在太学,卫家妹妹挂心的很吧。”

    “多谢王后关怀,王上励精图治,任贤革新,这一路城池安定,民妇不曾碰到任何祸事。臻儿能得王上王后看顾真是有天大的福气。”杜芳如垂首。

    杜芳如与吕后寒暄了一阵,恭送完吕后再安排车马往城内继续行进。

    早前杜芳如派遣管事先行洛阳置宅,卫家虽有钱但在这洛阳城内倒也没那么管用,地段优越的府宅不是名门世家久居之所,就是封赏给了新晋权贵。

    因着这事杜芳如本打算推迟迁居,吕后却出面替卫家在洛阳城北置办好了宅院。虽不如陈留卫宅占地大,但是好在保存的相对完整,没有太受到战争的摧残,且城北住了不少勋贵,实是洛阳城里上好的地段。

    宅院宽大的门楼两侧,雕刻着精美的石柱,穿过门楼走进宽敞的庭院,一棵葱郁的桂花树挺拔而立,往后假山奇石,水池亭台都是精心布置过的。

    建筑错落有致,房屋整体是木质结构,屋顶覆盖着青瓦,檐角微微翘起,显得既庄重又灵动,墙壁上还绘有精美的壁画。

    窗棂上的雕花、门楣上的彩绘,处处都体现着它前任主人的尊贵和品味,忙忙碌碌的卫家人完成了安宅仪式后,都在收拾行囊布置新居。

    卫渺初到洛阳还十分新奇,但她过不了多久就知道在这待着还不如在陈留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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