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拿出钱包,拉开拉链。

    接着,我爸贡献了可能是他人生巅峰的演技。

    他故作惊讶地,不小心地,把钱包里一张卡掉了出来。

    然后这张卡贡献了和我爸相比,能登堂入殿直抵奥斯卡的演技。

    它毫无表演痕迹地滚了一圈,然后在我的目瞪口呆里。

    轻轻巧巧。

    滑下了桥。

    桥下还有一声应和的啪嗒声,不知道是砸到石头还是掉水坑里了。

    我僵硬地举起手,不知道该鼓掌还是配合演戏。

    我爸看着我,观察我的反应。

    我:……

    “啊……卡掉下去了……”我棒读,语调单调又僵硬。

    我爸满意地接话:“你下去捡一下吧。”

    我:……

    桥下太阳晒得鹅卵石都发热,没有树木遮掩,后脖子烫得很,耳边只有断断续续的蝉鸣——

    还有撞击声。

    怎么回事,有人在桥底下搞拆迁?把桥撞的都咚咚响。

    我忽得回忆起来,“八十八桥”,是钉崎他们去的地方,他们说那边有要拔除的咒灵。

    我那时候的心慌,其实是感觉到有咒力的存在吗?

    那我爸为什么要我下来?

    我远远望去,看见桥底下一个黑衣服的人,还有一个比人还高的咒灵,那咒灵生得非常不是人,两眼珠子长在头顶,远远看去像一只大蝌蚪,长着肌肉勃发的四肢,笑脸咧到耳朵边。

    两个在打架,刚刚那撞击声就是从他们这里传来的。

    我越看越觉得眼熟,但是阳光太过刺目。

    我脚步急促起来,耳边的撞击声越发清晰,却愈发看不清,阳光在眼前笼罩出一片毛边,一阵小风轻轻刮过。

    忽得,大桥庞大的阴影笼罩了我。

    我看见伏黑坐在地上,靠着因为撞击布满裂纹的桥墩,额头上一片血色,只一双眼睛亮得吓人。

    他手上结着一个手势。

    空气中漫起一股奇怪的气息,我头皮发紧,是个契约,是什么交易要成立,我对这气息本能地起鸡皮疙瘩。

    好像在这空气背后窝着一只猛兽,瞪着灯笼大的双眼,留着诞水,等待契约结成,这样就能从伏黑的手里冲出来一样。

    在他对面,那个咒灵和他对峙,也立着不动,似乎和我一样感受到了威胁,一起在忌惮一般。

    空气死凝着,这三方对峙的一幕很是滑稽,又漫长。

    伏黑的眼睛让我害怕,我抖着嗓子,想要先喊他。

    不管是什么,总之能打破这沉默,就好——

    “这里怎么会有人?”

    身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我爸下去修电路去了,我坐在门边,看见窗外一只贼眉鼠眼的大黄鼠狼要跳鸡圈。

    ——每年,我们一家人,都要回乡下。

    ——为什么这么多年,我也回老家很多次了,只有那一次遇见了大黄鼠狼呢?

    我爸,穷山沟里出来的大学生,我的启明星,他考上了大学,考上了博士,在大学里做教授,参与了很多研究。

    ——但是我从来不知道他在研究什么。

    ——更不知道他在我一年级的时候来日本,究竟是去了哪个大学,哪个研究所,做什么工作。

    伏黑因为他爸妈全都失踪,在我家待了足足三四年。

    ——为什么五条悟直到他五年级才来找他?不是说有一个大家族要抓伏黑回去吗?

    ——或者说,为什么伏黑在我家这四年,没有一个大家族的人来找他。

    ……

    我一点点低下头,甚至能听见自己的脖子因为我僵硬的动作在咯吱咯吱作响。

    脚下的水坑里,一张员工卡在浮浮沉沉。

    卡上有着我爸的照片,照片里年轻的他直视着我,头发还很茂盛。

    还有他的名字,白成材。

    接着是研究员编号。

    最后是几个大字。

    “八十八桥研究所”。

    “白家庄上,那葱葱的绿枣树诶——”

    高亢的歌声在山间回荡,黄沙漫漫,脚下的土路黄得扎眼。

    男人的声音沙哑,是黄土高原老农民的嗓子,一把歌声,一嗓子就能直上九天,却又扎扎实实,如同脚下厚重的黄土地。

    我抬起头,天空白生生的,太阳也明晃晃的,照得人心里发慌。

    几棵树插在层层叠叠的山上,山壁上七零八落开着灰扑扑的窑洞。

    男人的山歌又扯起来,和风一样呼过山间,撞进我的耳朵里。

    “妹妹哟诶,泪珠成串呐往下落——”

    坐在我旁边的姑姑麻利地把手里洗好的豆角扔进铁盆里,豆角在盆里弹跳,啪啦一阵响。

    “姑,”我听见自己在说话,“白家庄是什么?”

    “我们这里呗。”

    “这里不是柳家塔吗?”我奇怪道。

    姑姑可能笑了一声,她用一种调笑的语气说:“啊呀,以前白家人多又厉害,就叫了白家庄,后面白家人一年比一年少,反而柳家人多,就改名字了。”

    一阵大风忽然裹挟着黄沙打在门扉上,姑姑把手圈起来护住铁盆,站起身来,注视着天空。

    她的表情忽然变了,从放松变得严肃,好像天空中有什么怪物要掉下来一样。

    “乐乐……”她喊我,“要刮大风了,快回屋子里去。”

    我脑袋混混沌沌的,明明理解了她的意思,但是嘴却自己在说话:“为什么?”

    天在慢慢变暗,不是天黑了,是有黄沙被风吹得浮了起来,渐渐地太阳都隐没在这遮天蔽日的黄沙里,只剩下一个白茫茫的边。

    “风里面有吃人的妖怪,快点,佳乐,跑快点!”

    最后一句声音很大,我蒙着头往回跑,听见身后姑姑还在喊:“跑里屋的佛像那里去,快点快点——”

    还夹杂着破碎的山歌,那个男人唱下一句了,我听不清他在唱什么,只能隐隐听见:“回头诶……妹妹……俺在枣树下望咋你……”

    心因为恐惧和奔跑跳得如同擂鼓,我身后一股黄风涌动着,在不止的风向里,渐渐逼近。

    终于冲到了窑洞门口,我撞开门,把门插住,背靠着门喘气,汗水后知后觉从我额头上冒出。

    窑洞里面还是和往常一样,有些潮湿,但是今天却显得格外阴暗,我回过头,看见被纸糊住的窗子因为大风而发出嗡响。

    但是除了这个响声,屋外姑姑的声音和男人的歌声,我都听不见了。

    接着是去哪里?去里屋,去佛像那里……

    我迈着因为疾速奔跑而酸痛的双腿,小心避开满地的一些杂物,挪到了里屋门口。

    里屋的木门很高,我不知道为什么它会这么高,以前我回家时,这个门只要伸伸手就能碰到顶。

    现在我需要仰起头,才能碰到门把。

    我刚要推开门,就听见里面传来声音。

    “我不管你说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老四,老大在牢房里蹲着,老二老三早早也夭折了,现在那个老二还是别人家抱养回来的,老五那我也管不着了,就你一个,是现在老白家唯一的男丁,你那媳妇,她不生,也得生!”

    我顿住了,认出这个声音是奶奶。

    陈旧的木门上布满乌黑的划痕和各种各样的污渍,沉默地站在我面前,好像一个皮影戏的老旧幕布,被人为绷起来,呈现着戏台上浪漫传说,掩盖了其后的满地狼藉。

    另一个声音响起,是一个男人,我认出那是我爸爸。

    “妈,小柳真的不能生孩子了,现在有了佳乐难道不够吗?去年三妹不也结婚生了个男孩吗?这些外孙还不够您养吗?”

    奶奶压抑着怒火的声音响起:“那是一样的吗?那是外姓人的儿子!我辛辛苦苦把你养到大学生,你,还有老五,全都狼心狗肺,啊?要么不结婚还四五年不回家——要么就心全偏那贱女人!感情就我里外不是人是不是!”

    接着是我爸爸平稳的声音:“小柳是真的不能生孩子,和尚也认了我没儿子缘,妈,你连佛祖都不信了吗?”

    奶奶哼笑一声,嘲讽道:“你当我没有求过佛,佛祖说我虽然上半辈子孩子夭折的多,但是后面儿孙满堂……”

    我爸爸似乎叹气了,他很少叹气,至少在我记忆里,他一直是那个冷静的,但是对我却异常笨拙的爸爸。

    他忙于工作,但是在和妈妈的争吵中总情愿被妈妈摔打,他生性寡言少语,但是今天却在不是专业领域的地方说了这么多话。

    门里面传来布料摩擦的声音,还有椅子碰撞的声音,他们是不是休战了?

    我直视着这扇高大的如同幕布的门,仰起头要开门。

    “我要走了,妈,那边有个大家族资助我做研究,妈,你也知道,大学里没有我的土壤,副教授的工作,我辞掉了。”爸爸冷不丁这样一句。

    里面蔓延出逼人的沉默。

    “咚,咚,咚——咚咚咚!”

    一阵可怕的敲击声,从门后击出,我一抖。

    奶奶在捶床,把心里的恨意和不满狠狠地发泄在身下的炕上,捶得我爸都只能抓住她,难得地出现焦急:“妈,妈!你不要这样!”

    奶奶骂道:“都去,一个个,你,老五!全都去日本!你们都去啊!死也别给我回来!全都滚!都不要回来!让我一个老婆子自己撞死啊!”

    最后一句,几乎是嘶吼,我害怕地退后几步,从未想过和蔼的奶奶会有这样可怕的时候,也从未想过奶奶和妈妈会关系这么紧张。

    我的背后撞到了东西,让我一个踉跄。

    ……是什么东西?

    我慢慢地抬起头,往后仰,看见了窑洞灰黑色的洞顶,排列整齐的砖块滑过我的视野。

    ……我看见了会让我这一生,一回想起就会感到恐惧的一幕。

    那是一个人,他蹲坐着,像每一个在树下抽烟的男人一样,似乎也在默默听里面的讲话。

    发现我的视线,他有些惊讶,随后低下头对我笑了,笑得温柔又无奈。

    他长着一张,我爸爸的脸。

    ……

    那是我六岁的时候的事情了,我一直以为那是一个梦。

    那天晚上我发了很严重的高烧,一直烧到四十多度,我躺在炕上,关节疼得动弹不得,连喉咙里都是灼热的。

    奶奶抱着我的头,一遍一遍地试我的额头,用冰冷的湿毛巾擦了我许多次。

    我在高烧的灼热中睁开眼睛,看见爸爸穿上冲锋衣,拿着一个保温杯大小的手电筒,为了找医生,冲进了茫茫夜色里,夜里伸手不见五指,山路崎岖又狭窄,我也不知道他一个瘦书生能不能走下山。

    “撞鬼了……乐乐这是……”姑姑神神叨叨地说着,“今天本来就是鬼节,我刚刚去看祖宗,那今天中午放的手指粗的香,足足下去一半……这是有咱们家的死人回来吃香火,撞见乐乐了。”

    不管是什么也不重要了,那天晚上我一直烧到凌晨一点,直到医生从被窝里钻出来爬上山,给我打了一针退烧针,我才降下温,渐渐好转。

    我妈本来那天住在娘家,晚上也被我爸给喊醒,连夜跑到奶奶家照顾我,第二天早上眼睛都是肿的。

    他们告诉我,那天我看见的一切都是梦,我那时也年少,可能被烧坏了脑子,傻傻地也信了,只是后来在一些杂乱的梦境里,会忽然出现那漫天的黄沙,还有那愤怒的捶床声……以及,那个微笑的男人。

    直到今天,我如同于幻梦中惊醒一般,意识到那不是梦。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咒灵……那个男人是一个咒灵,或者说,一个盛满咒怨的灵魂。

    或者我们更喜欢叫他,枉死人怨念凝聚成的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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