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时分,霍家大宅。

    攸宁一边往自己院子走,一边想着今日在桃林,薛槐忽然亲上自己的画面。

    她以前看话本子里写到亲嘴,总是好奇,为何男女表达情意非要这样。

    现在算是明白了。

    那种唇齿交缠的亲密,确实让人目眩神迷,沉溺其中。

    被薛槐亲了一会儿,自己腿都差点软了。

    想到那样的感觉,她忍不住面红耳赤,下意识抬手拍拍脸颊,试图将这热意驱逐。

    “攸宁!”

    忽然,一道声音在前方响起。

    攸宁抬头,却见是宗西正迎面走过来。她赶紧将手放下来,有些心虚地开口:“大哥,你在家啊!”

    “嗯,今天署里事不多。”宗西走过来,又口问道,“去踏青玩得开心吗?”

    攸宁笑着点头:“开心啊!”

    宗西挑眉看向她,见她容光焕发,笑靥盈盈,确实是个开心雀跃的模样。只是这雀跃,却又似乎与平日不同,尤其是绯红的面颊,不像是单纯的欢喜,倒是有着几分小女儿的羞赧。

    他琥珀色的眸子,微微眯起,淡声问道:“你怎么脸这么红?”

    攸宁一愣,支支吾吾道:“可能是跑得太快,热的。”说着还欲盖弥彰地拿手在脸侧扇了扇,“今天还真挺热的,感觉都要入夏了。”

    宗西失笑:“这才三月,入哪门子的夏?”说着对她挥挥手,“玩了一天出了汗吧,赶紧回去洗洗,免得着了凉。”

    攸宁嘿嘿一笑:“知道了。”

    说完,蹦蹦跳跳跑了。

    宗西转头望着那脱兔般的背影,先是摇摇头,继而又不由自主勾起嘴角。

    他想起当年去留洋时,攸宁还是个十岁的小丫头,才刚刚到自己胸口。自己离家那日,小丫头抱着自己哭得稀里哗啦,他差点没忍心走。

    此后在外游历四五年,回家时,小姑娘已经变成亭亭玉立的少女,虽然性子与儿时别无二致,也并未因为自己离家几年,就对自己变得生疏。

    但于自己来说,到底是与从前有了区别。

    至少再不能像少时那样,亲密到可以随意将人抱在怀中。

    思及此,宗西怅然叹息一声。

    如今,他只希望攸宁能永远这般无忧无虑地生活在自己羽翼之下。

    *

    第一次的约会,虽然只有短短一天,但这份快乐却足以在攸宁心中持续多日。

    薛槐如今正是被重用的时候,原本十日才能休息一天,偏偏平日加班也是家常便饭,偶尔还要值夜班。

    攸宁也不好为了见人,总往督军署跑。

    大哥是个猜忌心重的人,次数多了,难免会被发现。

    可年少情浓,一日不见便如隔三秋。

    好在薛槐很快与她约定,每晚九点去霍宅角门外等她,若是她九点没见到人,便是临时有事加班,去不了了。

    这样一来,攸宁不用跑去督军署,也几乎能日日与薛槐见面。

    夜晚九点后,无论是霍家大宅,还是整座金陵城,都已经陷入冷清与安宁。

    但丝毫不影响年轻男女幽会的热情,哪怕只是牵着手走过一段又一段的静谧马路,也觉得欢喜至极。

    只是在一起的时间总是过得飞快,常常感觉才见上面,转眼便听到三更的锣声响起,你侬我侬的年轻男女,只能不情不愿踅身返回,在漆黑的角门边依依不舍道别。

    这是民国第九年的春天。

    世道仍旧不算安宁,战争罢工学生运动,时有发生。

    但总归也有好事发生。

    比如北京大学决定今年秋季开始招收女学生,第一批旁听女生在年初入学,《北京大学日刊》特辟“本校女生”一栏专门介绍。

    而对霍六小姐来说,今年的金陵之春,是她记事以来,最美好的一个季节。

    然后在草长莺飞中,迎来了她第十九年的夏日。

    *

    这天,宗西难得回家吃饭,一家子围坐一桌,丫鬟陆陆续续来上菜。

    霍太太笑呵呵道:“今年这天儿热得还挺快,才刚进五月,稍微动一动就要出汗了,宗西在署里日子也不好过吧,我让厨房做了绿豆汤,你消消暑。”

    宗西道:“去年有人给署里送了两台电扇,挺好用的。”

    正说着,他看到桌上上来的几道菜,却有辣子鸡,香辣鱼,不由得微微蹙了蹙眉,随口问道:“怎么这么多辣菜?”

    霍太太笑说:“最近攸宁喜欢吃辣,让厨房学做了川菜,辣是辣了点,味道却是极好的。”

    攸宁笑眯眯点头附和:“是啊,我现在可喜欢吃辣了。”

    宗西睨她一眼,失笑道:“天这么热,也不怕上火。”

    攸宁却是一脸不以为意:“怕上火喝点绿豆汤就好了。”

    宗西看了看她没再说什么。

    他难得回来吃饭,自然是餐桌上的主角,不过他的注意力却一直在攸宁身上。

    最近攸宁鲜少去督军署,而自己回来又晚,姑娘家大了,自己这个做兄长的,自然不好太晚去她房里打扰,以至于常常好几日见不到一次面。

    他竟不知攸宁何时喜欢上了吃辣。

    而且看她吃得津津有味,显然不是心血来潮。

    不仅如此,他总觉得最近的攸宁好像有点不一样。明明也还是一样活泼好动,身上那股子不管不顾地天真也依旧在,可身上的气质似乎有了些微不可寻的变化。

    宗西心下好奇,却又想不明白。

    以至于一顿饭吃得心不在焉,没吃多少就放了碗。

    饭毕,一家子人围坐喝茶谈天,攸宁逗了会儿瑞哥儿,说还有功课要做,便自己回了院子。

    宗西和父亲说了会话,也很快道了晚安。

    他先去了攸宁院子。

    天已经黑透,院内亮了灯,一丝细光从攸宁虚掩的房门缝隙透出。

    丫鬟翠儿见宗西进来,正要上前打招呼,被他摆手制止,然后径自走到门口,轻轻将房门推开。

    攸宁果然坐在书桌前安静读书。许是看得投入,对门口动静忽然不觉。

    宗西凝望了人片刻,才轻咳一声,低声开口:“做什么功课呢?”

    攸宁吓了一跳,拍着胸口转头看到来人,娇嗔道:“大哥,你怎么跟鬼似的,一点声儿都没有?”

    宗西轻笑着走进去:“那是你太专心。”又问,“看什么书呢?”

    攸宁抬起书给他看了看:“我在看英文书。”

    宗西上前瞥了眼她手中的书,有些意外道:“你都能看这种大部头了?”

    攸宁道:“差不多吧,不懂的可以查字典。”

    语气漫不经心,心中确实有些得意,这两个月晚上和薛槐幽会,顺便跟他学了不少英文,英文水平确实是突飞猛进。

    宗西靠在她桌旁站定,居高临下打量着她,笑说:“听母亲说你每天吃了晚饭,就窝在屋里读书。咱们霍家不会要出个女学问家吧?”

    攸宁有些心虚地轻咳一声:“反正多读点书总是好的。”

    “你愿意乖乖待在家不乱跑再好不过,想要什么跟大哥说。”宗西揉了把她的头,“行了,大哥就不打扰你读书了。”

    攸宁堆起一脸笑,笑眯眯:“大哥,你也别只顾着工作,身体要紧。”不等宗西弯起嘴角,又道,“最重要是,多陪陪大嫂和瑞哥儿。”

    宗西瞪她一眼:“我的事你就少操心。”

    攸宁嗤了声。

    宗西又看了看她,这才离开。

    *

    回到自己院子,天已彻底黑下来,院中掌了灯,瑞哥儿在前面跑,丫鬟在后面追。

    “小少爷,该洗澡了。”

    丫鬟好不容易将人捉住,小家伙却跟条泥鳅似的嗷嗷挣扎。

    瑞哥儿虽然还不满三岁,但劲头十足,一番拳打脚踢,丫鬟吃痛不得不松开手。

    宗西见状,浓眉一蹙,大步走上前,拎住儿子后脖领,将人提起来,冷喝道:“谁让你打人的?!”

    瑞哥儿一向是怕这个爹的,吓得扑腾了几下,便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碧云闻声,从屋内跑出来,见儿子被宗西拎在半空,赶紧走上前将小家伙抱在怀中,柔声哄道:“乖宝,别哭别哭!你爹跟你闹着玩儿呢!”

    宗西不悦道:“你就惯着他吧。”

    碧云道:“他才三岁不到,知道个什么?”

    宗西看了眼趴在她怀中哭闹的儿子,摇摇头回了屋。

    碧云将儿子哄好,交给丫鬟,这才踅身进房。

    宗西正坐在圆桌前,自己倒了杯茶水,慢条斯理喝着,见她进来,淡声道:“瑞哥儿眼见就要满三岁的,是时候找先生开蒙了。”

    碧云道:“才三岁开什么蒙?”

    宗西道:“我们霍家虽是行伍世家,但在读书上从来不马虎,我们兄弟几人都是三岁不到就开蒙,连攸宁三岁都有了西席。”

    碧云道:“行,你说了算吧。”

    宗西看了看她,放缓语气:“瑞哥儿上了学,你也轻松些,我们霍家对女人一向开明,你若是在家中无趣,想出去做点事也行。”

    碧云显然对这个提议没什么兴趣,只随口道:“再说吧,我现在也没什么想做的。”

    宗西想了想,又道:“或者去女大读读书也行,正好与攸宁有伴。”

    碧云好笑道:“攸宁可不缺我这个大嫂做伴。”说着,又想到什么似的,“对了,你有没有发觉攸宁最近有点不一样?”

    “哦?是吗?”宗西挑眉,幽幽道,“你觉得她怎么个不一样了?”

    碧云在他对面坐下,笑道:“她啊最近开始爱美了,从我这里拿了两套胭脂水粉,前几日还要学做点心,让我给她抄一些我们扬州点心配方。吃菜的口味也变了,以前不能吃辣,现在每天都让厨房做两个辣菜。”

    宗西垂眸端起茶杯呷了口茶水,没有说话。

    碧云又继续说:“依我看,攸宁恐怕是情窦初开,有了心上人。”

    宗西放下杯子,面无表情问道:“何以见得?”

    碧云笑道:“我是从她这年纪过来的,女子有了心上人是何模样,自然清楚得很。”

    话音刚落,便见宗西撩起眼皮,凉凉看过来。

    碧云顿时脸色微变,可话说出的话,如泼出的水,已经收不回。

    宗西站起身,讥诮一笑:“确实,你毕竟是过来人。”

    说罢,便迈步往外走。

    碧云追到门边,皱眉唤道:“子盛……”

    宗西却置若罔闻,直接阔步走出了院子。

    他在府中漫无目的在府中转了一圈,脑子里一直想着碧云的话,最终还是没忍住去了攸宁院子。

    “大公子。”听到动静的翠儿迎上来。

    “小姐呢?”

    翠儿道:“已经睡了。”

    宗西蹙眉:“这还不到九点就睡了?”

    翠儿点头:“嗯,最近小姐都睡得早。”

    “是吗?”他点点头,正要转身走,忽然又想到什么似的走到攸宁房门口。

    随手推了把,发觉门未上闩,便小心翼翼将门推开。

    黑黢黢的屋中,一片寂静。

    宗西借着窗外的一点月色,蹑手蹑脚走进屋,一直走到床边才停下。

    因着没有灯,只得影影绰绰的一丝月光,隐约可见薄被下鼓鼓囊囊,连着枕头都被盖住。

    宗西担心人被闷着,便弯身伸手将被子往下拉了拉。

    然而手还未收回,便觉不对。

    他眉头一蹙,猛地将被子掀开。

    可被子下除了两个迎枕,哪里有人!

    “翠儿!”宗西高声唤道。

    “大公子,怎么了?”翠儿闻声飞快跑进来。

    “把灯拉开!”

    “哦。”

    翠儿拉了灯。

    漆黑的屋内顿时恢复光亮。

    宗西望着空空荡荡的大床,脸色冷沉得能滴出水来。

    不明所以的翠儿走上前一看,吓了一大跳。

    原本该躺在床上的小姐,早不知去了哪里。

    “小……小姐……她……”她支支吾吾开口。

    宗西怒斥道:“你不是说小姐睡了么?”

    翠儿忙不迭点头,愈发语无伦次:“我……我……看着小姐上床的,灯也是我替她拉的。”

    宗西见小丫头吓得脸色苍白,明白对方确不知情,毕竟这种偷偷跑出去的事,从小到大,攸宁也不是第一回干。

    骗过院中丫鬟对她来说不过小菜一碟。

    他深呼吸了口气,朝翠儿摆摆手:“行了,你下去吧。”

    “大……大公子……”

    宗西道:“我在这里等她回来。”

    翠儿福了个礼,战战兢兢退了出去。

    宗西一把丢开手中的被子,转身在屋中的沙发椅坐下,然后有些疲惫地抬起手,揉了揉眉心。

    他想着碧云那些话,只觉心烦意乱,一股无名火滋滋往外冒。

    又想到翠儿说攸宁最近都睡得很早。

    那么问题来了,到底是只有今日偷偷跑出去,还是最近一直在偷偷往外跑?

    而她跑出去又是与谁见面?和谁在一起?

    莫非真如碧云所说,有了心上人,晚上是去和男人幽会?

    思及此,宗西愈发觉得心乱如麻。

    而唯一能笃定的便是,虽然不知那男人是否当真存在,但自己对其的愤怒和恨意,却已经清清楚楚生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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